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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 勇:(养 女)二[1/2页]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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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回到家后,不甘心于商南之行的失败,仍盘算如何前往忻州。可他的身体明显不行了,只能暂缓在家休养。
      大哥果真没能逃脱牢狱之灾,被公安机关逮捕了。煤矿的安全事故涉及为数不少的官员,凡涉及的,无一不被免职或受到经济处罚。二哥也受牵连降了职,不再是县委副书记、代理县长,又回位到原先的副县长。
      大哥煤矿出事父亲全然不知。父亲不知是因为姐和龚真没敢告诉他。
      父亲眼下正牵挂着另外一桩事。
      商南之行,在与龚真的交往中,他不仅了解了这个人,也摸准了他的心思。父亲想把他和姐促成夫妻。
      其实,姐对龚真早有好感,也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能与这人结为夫妻过日子,那就踏进了幸福之门。现今连父亲也意识到了这事,而且主动向她提起这事,她是从心里往心外高兴,可她又十分理智地意识到,就目前我家的现实情况,根本不是提及这事和促成这事的时候,因此,她以‘暂不考虑婉转拒绝了。
      她是对的,我家处在那样一种窘迫中,绝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大哥被关押的事没瞒住父亲。
      父亲从昏厥中醒过来,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父亲怎么能承受得起如此沉重的打击呢?这半年光景,母亲病亡,虎子被劫,姐病重住院,他本人又外出寻女未果,这接二连三的事就把他的精神摧毁到崩溃的边缘,猛然间,儿子又身陷牢狱,这无疑于雪上加霜,再坚强的人,也会被摧跨的。
      好在有姐的精心照料,加上亲戚朋友的尽情劝慰,精神才逐渐好起来。
      可是,不测的风云再次光顾了父亲,让一个可怜的老人再次遭受精神摧残。
      制造这次“风云”的是大哥的二配夫人王妮。
      这天,王妮突然来家,说是要请父亲出面替她向二哥讨回五十万元“经济损失”。
      别看王妮长得漂亮出众,可做起事来十分歹毒。她不管父亲病没病着,进了门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横横往父亲面前一坐,开口就说事情,说出的事让父亲冒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她说,她一个姑娘家,嫁给大哥这样一个二婚的大龄男人,本来就够委屈的,原指望大哥事业越做越旺,她就可以享受优厚的物资待遇以顶平“委屈”,可现如今,人被逮捕入狱了,究竟判多少年,是死是活还说不清;公司也被政府拍卖了,债务顶光之后,剩余的钱还不够赔偿死亡人员的命价。她一个弱女子,还带着一个刚满半岁的男娃,要家没家,要钱没钱,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了。她说,二哥在当县委常委、县政府常务副县长那阵子,为了巴结讨好上级领导能坐上县长的位置,曾前后三次从大哥手中拿钱去贿赂官员,累计钱数高达百万元之多。这三笔钱她都一一记录在册,送给某一位官员他心中也大致有数。大哥之所以慷慨地支付给二哥那么多钱,是因为二哥施展手腕让他少交了几百万元的税。这些事都是大哥高兴时在枕边告诉她的—— 大哥一高兴,什么话都给他讲,连二哥开着车到外地嫖娼的事也给她讲。她说,二哥从她的两个哥哥手中拿的钱也不少,也有几十万元之多。这是她的两个哥哥告诉她的,她也一一记录在册。她让父亲给二哥吹吹风过过耳,趁早把从大哥手中拿的钱还给她,至少也得还五十万元。二哥要是不明智赖着不还,她就当面问他要去,要不给,她就告到纪检委,看他保钱呢还是保他的乌纱帽?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虽然也听说过一些有关官场腐败、官商勾结之类的话题,但也只是似信非信听听而已,而且那些事与自己的家庭、亲人无关,他也就不往心上去。现在听自己的儿媳讲自己的两个儿子如何进行官商交易,且讲得有鼻子有眼惊心动魄,父亲惊起了一身又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中起了轩然大波。
      父亲颤抖着声说:“王妮,你没钱了你向我要,你可不能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安国是你男人,安民是你娃的叔,他们都是你的亲人,现在他们都在难处,灾难面前,你不替他们解愁分忧,反而往他们身上扎刀子,你这算什么婆姨,还有没有点良心。”
      王妮不屑地哼了声,说:“婆姨?婆姨算什么?没听古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良心?你说一斤良心值多少钱?……好么,你要是心疼你儿子,那个我五十万元,我啥都不说了。
      父亲气坏了。父亲在王妮走后的半天时间里,始终躺着不说话。姐劝他,他也一句话不说,只是一个劲叹息。之后,他问姐:“月娥,你说王妮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姐说:“这个,我也说不准,猜不透。如今社会复杂,官场复杂,人心也复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父亲不再吭声,躺着沉思。
      当天晚上,父亲就让姐打电话叫回了二哥。
      二哥在听父亲讲述事情的经过时,神情十分冷静,看不出丁点慌乱。可是,当父亲提到王妮要上告纪检委时,二哥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这个瞬间的变化让父亲和姐全看在了眼里。父亲讲述完,问二哥:“王妮讲的可都是真的?”
      二哥没有正面回答。二哥说:“爹,王妮的用心你还看不出来?分明是想诳一笔钱罢了。你不要理她。”
      二哥走了没几天,又回来了。二哥给父亲带回许多补养品,坐在父亲面前,关心地问这问那。可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转到王妮要钱的事上。二哥说,王妮真的跑到他家问他要钱了,说的话非常难听,如果十天内兑现不了,就要告到纪检委。二哥说,他倒不是怕她,而是怕她“胡闹腾”,猪尿泡打人不疼,但骚气难闻,她一闹腾,影响很大,也臭得很—— 一家人闹一家人,能不臭吗?如此一来,他在干部群众中就没威望了,也不好工作了。他恳请父亲帮他一把,以便度过这个“一家人闹一家人”的难关。
      父亲问二哥:“你说让我咋个帮法?”
      二哥说:“王妮不是提出要卖虎子吗?你就应了她,把虎子卖了吧。”
      二哥的这句话,无疑是抛向父亲心口窝的一把尖刀。二哥怎么会重犯这个错误呢?当初提出卖虎子,曾遭到父亲那样严厉的拒绝,以致弄到后来……虎子遭劫是不是他策划的疑云还没消除呢,这就又提出……看来,他与大哥“官商勾结”互为渔利是没一点含糊了。他做贼心虚,表面上冷静,心中早就翻卷起了惊涛骇浪,如果不是火烧眉毛,他也不会重提“卖虎子”。
      姐前往监狱看望大哥。大哥听说父亲决心再次外出寻女,感动之余,决定再次出资援助。大哥说:他的公司虽然被拍卖了,但他还有一笔钱以朋友的名义在银行存着,他让姐和龚真去找他的朋友把钱取出来,买一辆二手客货车,再带足路上用的钱,这样,父亲这次出门,就和前次一样了。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要回家了。
      日日盼归,夜夜盼回,真的要走了,我却兴奋不起来了。我甚至觉得有点对不住断腿老汉,对不住张石柱。几天来,我在心里将他们父子俩翻来覆去想了千百遍,认定他们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也是最让人敬重的人。断腿老汉同我的父亲一样可亲可敬,而张石柱,则如同我的长兄!
      我走时是太阳刚露脸的清晨。按断腿老汉的安排,石柱要一直送我到乡上。
      临出窑前,断腿老汉再次叮嘱张石柱:“出门后,你一定要带着她走正道,别图近抄岔道,好让村人们看见你们是亲亲热热出去的;你送她走后,你千万别急着回来,一定要等到天黑,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人是你送走的而是她钻空子跑掉的……还有,你一定要把她送到车上,看着车开走了你再走。”
      石柱连连点头:“大,记着呢,这些我都记着呢!”
      走出一道沟,又翻过两道梁。我停下身来。我对石柱说:“石柱,我想到杏花姐的坟上看看杏花姐,同她道个别,再赶路。”
      石柱听从我的话,领我去了杏花姐的坟。
      坟墓坐落在向阳的一面缓坡上,墓地四周,稀稀疏疏生长着一些野蒿杂草。新土搭就的坟丘,已被阳光蒸干了水分,苍白地伫立着。数天前烧化冥钱留下的纸灰被微风吹拂,缓缓翻旋滚动着。我一声哀鸣哭倒在坟前。
      我哭了足足一个时辰。
      哭过之后,我起身擦干泪水。“走吧,”我对石柱说。
      我顺原路返回。
      石柱说:“你走错了,那是来时的路。”
      我说:“没错,我们顺来时的路回吧。”
      “你这是……”
      “我不走了,我们回去,回去跟你过日子“
      我不走的原因是我认命了。
      我在杏花姐的坟前跪哭的那一瞬,我认命了。
      回去又该如何呢?我是一个被人拐买后又跑回来的人,暂短的亲人团聚的欢乐、幸福之后,漫漫岁月中,又会是怎样的生活景象呢?亲人们会对你怎样看?乡邻们又会对你怎样看?被拐卖的阴影是永远无法排除的,它将停留在你的内心深处,处处跟着你,时时折磨你。你可以说,你虽然被拐卖,但遇到的却是一家好人,你被他们善待,最终,又是他们主动送你回来,你毛发未损,干干净净回来了。可他们会信你的话吗?他们会说你是在编谎,在替自己洗刷,在玩弄“此地无银三百两”。与其那样,还不如不回去,留在这里过日子好了,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呢?况且,张石柱又是个善良厚道的人,体魄健壮,相貌也不错。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也亏不到哪里去。
      我与张石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夫妻。我与他生活了一段时间,又后悔了——后悔不该“嫁他”他虽善良,但没文化,目光短浅。经过一番苦思,我决定说服他外出打工,等他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我们再一块走出深山。通过我艰苦的劝说,他终于去了西安。
      他到西安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他的来信。只读了四年小学的他,把个几句话的信写得别别扭扭漏洞百出。不过,信中的意思还能看得懂——说他已找到了活干,是给公家修街道,每天可挣三十元。说城里的灯光亮极了,电视好看极了,他每晚都要在一个广场看大屏幕电视。还胡诌八扯说我让他出去是送他进了天堂。信上还说我写给我大哥的信发出去了,只是没打通我大哥的电话:手机停了,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
      我不知道大哥出事被关进了监狱。我只是想,大哥的手机可能换号了,他不常在办公室呆,电话自然没人接。
      我想,大哥接不到石柱的电话,钱自然是没法送了。不送就不送吧,只要石柱进城开了眼界,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父亲山西忻州寻女,又把罪遭大了。
      一踏上忻州的土地,父亲就感叹起来。他感叹的不是忻州的山高、地荒,而是路实在难行。巍峨的高山,狼牙交错的峻岭,路呢,酷似巨蟒缠绕在峻岭间,车开进山岭,便随着那弯弯曲曲的蟒身绕大圈。
      父亲说:“天下之大,咋就这么多的山呢?头次去成都,沿路看到的,除了山还是山;二次去商南,走的又都是山路;这次来忻州,又是遮脸遮眼的山。如果不是这三次出门,我还以为天下跟咱家那地方一样,都是平坦坦的川呢。”
      龚真说:“正是因为山地多,交通信息不发达,大山深处的人才穷,人穷娶不起媳妇,就……要不,人贩子咋就把人专往山大沟深的穷地方拐呢?穷地方有市场。”
      父亲说:“怪不得月姣跑不出来,这样深的山,这样难走的路,就是给她安上双翅膀,怕是也飞不出来。”
      父亲在寻找我的途中风餐露宿,不幸又病重住进了当地一个县城医院,他在医院刚刚住下,意外地接到了姐打来的电话。姐打这个电话费了好大的劲。那时父亲和龚真正整日行走在那曲里拐弯的山径上,手机虽然开着,但接收不到信号,姐打电话,电话始终是一个声音:你所拨打的电话联系不上。姐那个急呀!—— 咋就联系不上呢?父亲莫非……父亲这一病,龚真把他带到县城医治,手机的信号这才能传进来。姐见电话通了,兴奋得在电话那头喊叫起来,只怕电话断了再无法接通,赶忙说事情。这一说,就把特大喜讯传达给了父亲。原来,姐接到了我写给大哥的信。石柱从西安把信发出去后,大哥已在监狱服刑了,大哥原来的公司收到信后,不便转送监狱,只好把信交给家人处理。姐一眼便认出信封上是我的字体,忙打开信封看内容。当她得知我在陕北的一个名叫叉八的村庄而不是忻州的满囤乡时,赶忙给父亲打电话……
      父亲不管自己病着,当下就要龚真带着他奔陕北。龚真说啥也不依。他劝父亲:“大叔,你病得这样重,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带你走。以前我们没有准确的目标瞎折腾,现在目标找准了,反而不能慌。你的病治好了,人养得有了精神,我们直奔目标而去,用不了几天工夫,就能把月姣领回家。”
      人一高兴,病就好得快。三天后,父亲的病情就开始好转,十天后,不再咳嗽喘息,十五天后,炎症症状全部消失,连医生都觉得奇怪,说老年人肺部感染,没有这样快就好的。
      刚办完出院手续,父亲就催促龚真上路。龚真劝父亲再养息几天,可这次父亲说啥也不听龚真的,说他不开车拉他走他就带着虎子步行走。龚真没法再坚持,打点行装,开车上路了。
      那天父亲他们寻我而来时,恰巧我赶着毛驴下沟驮水。当我摇动轳辘打上一桶水正欲往驴背上的木桶灌时,猛然发现沟下路径上一条硕壮的狗箭一般朝我冲来。那是虎子。可是,我咋会想到它是虎子呢?我日夜想着家人来找我,可我又不抱任何希望,中国这样大,家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样一个荒蛮的深山小村里呢?即使大哥收到了我的信,他们来救我,也不会带着虎子来呀。当虎子冲到我身前立住身摇着尾巴亲昵地冲我狺狺哼叫时,我的脑中也没反映出它就是虎子,我认定它是村中谁家养的一条不熟悉我的狗,见我下沟驮水,跑来盯梢;我甚至有些害怕——怕它猛丁冲过来咬我一口。当我的目光再次与虎子的目光对视时,我忽然觉出它的眼睛以及凝视我的眼神都是那样熟悉,我也觉得它狺狺的哼叫也洞悉耳膜。我猛然想到了虎子。我的心猛地激跳了一下。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虎子!”虎子听到我的叫声,高兴地一跃而起,孩子样原地转了一个圈,鼻子兴奋地哼哼着。显然,它断定我也认出了它。我又唤一声:“虎子!”我的话音未落,它一个虎跳跃上前来,我猝不及防,一下被它扑倒在地。我坐起抱着它的头,连声呼唤:“虎子,你果真是虎子,你怎么来了?……”虎子伸出舌头舔我的脸颊,又舔我的手,激动地狺叫着……突然,它像是想起了什么,丢下我,顺着来路跑去。它是跑回去引领父亲和龚真。
      见到虎子,我依然没有意识到父亲会来。该来的是我的两个哥哥呀!他们带着虎子,也肯定带着许多人,可能连警察都一块来了。父亲年迈体衰隔山隔水的,他如何走得动呢?可是,只数分钟的时间,父亲便站在了我面前。明明是父亲,我却不敢相认。我的父亲没有这样老呀——我离家前往成都时,他还是一头浓浓的黑发,额头上只有几道浅浅的皱折;可现在的他,头发全苍白了,额头的褶折又宽又深。父亲也没有这样瘦呀——我离家时,他两腮饱满,脸颊丰润,胳膊腿结实有力,可现在的他,腮帮塌瘪,颧骨高凸,脖颈颀长,脸庞整个脱了形。可他分明就是我的父亲。那千万次凝视我的和善的眼神,那微微下撇的坚毅果敢的嘴角,那深沉均匀的鼻息,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就是父亲。亲人啊,我千呼万唤的亲人,您终于出现在我面前了,这是真的吗?这别是梦吧?……我在听到父亲一声亲昵的呼唤时,一股巨大的、无以名状的冲动袭上心来。我哭喊一声:“爹呀——”一下子昏厥过去……
      等我醒来,发觉自己已是躺在父亲宽大温暖的怀抱中了。父亲用他瘦骨嶙峋的手托着我的脸颊,轻轻呼唤:“月姣,快醒醒,快醒醒,醒来爹带你回家……”
      历尽艰险磨难,我终于回到了我的温暖幸福的家中。
      我想,我的双脚踏进村子到达家门口时,该是有许多亲人迎接我的——母亲、大哥、二哥、二嫂、姐,还有……我第一个举动就是扑进母亲怀中痛痛快快哭一场。
      但没有。
      站在门外接我的,只有姐一人。
      我想,母亲肯定是站在庭院中守候我的,她不想让村人看着我们母女抱头痛哭,她要把那个场面封锁在庭院。可是,庭院也没有母亲的身影,只有两棵久违的老树悄然伫立。我高声叫喊:“妈,妈呀,你在哪里?……”
      我一头扑进屋去。
      屋里还是没有母亲。
      我问随后跟进屋的姐。姐看我向她要妈,一句话没说,眼泪却扑簌一下流出来了。我痴愣地望着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抱着姐,好一场大哭。
      之后,我得知了家中的一切。
      唉,在不到一年的时光中,我们家就遭遇了这样大的变故—— 母亲辞世,大哥入狱,父亲不惜生命的代价三次外出寻女。我的心都要被击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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