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家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每天清晨,父亲喝罢我替他泡好的清茶,便牵着虎子到村外遛弯儿。遛一圈回来,要么坐在屋前晒太阳,要么到邻家去找老哥们聊天。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尽管身体瘦弱体力不支,看在眼中的活还要去干。姐和我坚决不让他干,逼着他休息养身。姐每天忙着伺候两头奶牛,挤了奶后,又忙着往奶站送。我包揽了全部家务活,精心照顾好父亲的吃喝。
生活看似平静,可我们的内心都起伏着波涛。
自从归家以来,父亲和姐从不问及我的被拐经历和被拐生活。他们心中都清楚,对于我,那既是一场生死劫难,也是一场奇耻大辱,能从生死劫难和奇耻大辱中逃离出来,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我的隐痛需要长久时间来消除,我的伤口也需要长久时间的愈合。如果问及,无疑是去揭我的伤疤。他们不问,对于他们,我的劫难和耻辱就成了一个永久的“谜”。他们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猜测,猜测越多,心中的痛就越重。他们会因我而痛,因我而忧,因我而虑。他们心中起伏的波涛,可能比我还要汹涌。而我呢,我劫难中的巨痛,早被张家父子的善举和柔舌舔伤般一点一点化解了,消融了,我在思念之余,就是深深的忧虑了。我忧虑断腿老汉在没有石柱和我的情况下该如何生活?我忧虑石柱有朝一日回到家中忽然发觉我走了,该有怎样一番痛苦的折磨?我的思念,我的忧虑,该向谁、该如何诉说呢?
我闲暇之时,就想在父亲面前多呆一会儿。我尽量找些话题跟父亲聊。我极希冀在闲聊中父亲能问及我在叉八村的情况,那样,我就可以把张家父子一点一点说给他听,让他知道我在叉八村除了艰难痛苦之外,还有幸福和温馨。
然而,父亲始终没有问及。
这当儿,我想到了大哥。我跟姐商量,我该去看看大哥,最好是能动员父亲一道前往看望。看望大哥,意义不仅在于父亲和我,更在于大哥。大哥见我安全地回来了,父亲身体也好着,便了却许多牵挂,安心服刑。
但我们又不能贸然开口,我们只怕父亲宁静的心绪再起波澜。
我们想,这事该是父亲主动提出为好。
终于,这天父亲主动约我们了。父亲依然是牵着虎子从外遛弯回来坐在门前晒太阳。父亲让我们也各自拿个小凳坐到他跟前来。父亲面容和蔼但神情严肃。我们从他严肃的神情上想到了大哥。父亲可能要与我们谈及大哥。可我们都预料错了。父亲说,月娥月姣,你们想过没有,你们都是女儿家,你们守着我这孤老头子过日子,总不是个事儿。
我们明白了:父亲是要我们都该认真考虑一下我们各自的婚事了。
姐说:“爹,我早就说过,无论如何,我是离不开这个家的,我就守着你,安安分分过日子。”
父亲说:“谁撵你出这个家门了?我是说,我从商南回来的那段日子,就曾向你说起龚师傅,你说你考虑后再说,这长日子过去了,你考虑得咋样了?你觉得龚师傅那个人如何?他要是在你的心中有份量,你们就该……龚师傅那头你不好说,我替你去说。”
这回父亲直截了当点明了主题。
原来,父亲放不下的,还是姐的婚姻。
姐沉吟半晌,也干脆说道:“龚真那人我是看上了。我一直觉得,跟着那样的一个人过日子,穷也好,富也罢,心里踏实。
可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在我家发生了。
这天傍晌时分,一家人正准备吃午饭,一个不速之客突然敲开家门闯进屋来。我们定睛看时,不觉吃了一惊:来人是王妮。
王妮怀抱刚半岁的娃儿,站在地中,大咧咧说道:“你们于家的各位都在,我就把话敲明了。前两天,法院已判我和于安国离婚,这娃虽然判给了我,可我现在孤身一人,又无分文收入,我靠啥来养他呀。这娃我就交给你们了,他好歹是你们于家的种子,你们于家能一个一个地收养别人的娃,且都养大了,难道不能收养自己的亲孙子?”
说罢,将娃儿放到床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追出门外,大喊:“王妮,你回来,回来把话说清楚再走。”
可王妮根本不听,一头钻进来时的出租车内,一溜烟走了。
父亲说:“又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没人要了,如今这世道,人咋就变得这样无情呢?没人要咱养着,权当我又捡了一个娃子回来。”
这无疑在父亲受伤的心上又撒了把盐。
我们的心都沉重起来。
姐经过好几个不眠之夜的思忖,最终做出抉择:“这个娃我来养,我做娃的母亲!”
这是个痛苦的抉择。姐能这样抉择,完全是为了父亲!毕竟,这是父亲的亲孙子,这个亲孙子要是没人养,他不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和煎熬。
可姐来养这个娃儿,来做娃儿的母亲,她又承受多大的痛苦和煎熬呀!一则她是大哥的前妻,大哥抛弃了她又娶了新欢,如今她又要替人家的新欢承担抚养娃儿的义务,对她来说,这是多么别扭、又是多么龌龊的事呀!二则她要和龚真成婚。龚真虽然说过“生不了娃儿就抱养娃儿”的话,可那毕竟是兴头上的一句话,未必当真;如果那话真的出自内心,抱养的,也不应是妻子前夫的娃儿,这事放在谁身上都是一种别扭。
当姐向父亲道出她的抉择时,父亲自然不赞同。父亲说:“月娥,不合适,这不合适。你和月姣,谁养这个娃都不合适。你一个待嫁的人,抱着一个娃儿,而且还是前夫跟人家小老婆生下的娃儿结婚,成何体统!,你能承受,龚真可是承受不了。本来你是二婚,人家还是个童子,这事就够委屈人家了,如果再……这事是万万不能办的!月姣就更不行了,她一个姑娘家,又被……再领养一个娃儿,那她这辈子就别想在人前活人了。这娃儿还是由我来想办法,我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可姐不听父亲的。姐说:“爹,你别说了,你说多少也没用,这娃我是养定了!至于龚真,他看着办吧,我俩的事能成就成,不成,拉倒!”
当下,她就把娃儿抱到她的住屋去了。
这天,已是很晚了,父亲突然敲开门来到我的住室。父亲说:“月姣,爹这几天夜夜睡不着觉。爹想,你可能也是睡不着。睡不着就别睡,咱爷俩扯磨扯磨吧。”
我说:“爹,你想说啥,你说吧。”
父亲问我:“月姣,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我和你姐夫在去接你的那天,一个瘸腿老人急慌慌冲出人群又摔倒了,虎子扑上去要咬,你却拼命护他,还一口一个大叔的叫,他是啥人呢?”
我沉吟良久,瓦罐倒核桃般哗啦啦把被拐的经历毫不保留地讲了出来。
父亲静静地听着,不时地蹙起眉头,又不时地松开眉头,脸上阴一阵晴一阵。听后,长叹一声,之后便一语不发,目光呆痴地盯在对面墙壁上,就那样静静坐着。许久,轻声嘟哝一声:“原来是这样!”起身走了。
翌日晚上,父亲又来到我的住屋。同来的还有姐和姐夫龚真。父亲要我把昨晚向他讲叙的事原原本本再讲一遍。我遵从父命,把被拐经历复叙一遍。
姐和姐夫龚真听着,也不住地嗟叹。
又过几天,父亲又说要跟我细细谈谈。这次细谈不是在我的住室而是在庭院两棵老树下。那是个正午时刻,没有风,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庭院充满冬日里少有的暖意,父亲的脸上也是一片暖意的温和气色。
父亲说:“月姣,自从那晚你向我讲叙了瘸腿老人和那个叫张石柱的小伙子的事后,我反复琢磨,那小伙子人品不坏,他爹也是个好人。现在,我想问你一句话,我问的话可能不中听,问出来,你别生气,也别往心里去。”
我说:“爹,你问吧,问啥都行,我不会生气。”
父亲端起茶杯喝口茶,缓缓咽下,又仔细端祥我好一阵,方说:“你说,你是不是跟那个张石柱有了感情?”
面对这样的提问,我确实不好回答了,但又不能不答。我说:“爹,怎么说呢?正如你前边说的,我也觉得张家父子都是好人,善良、本分、仁义,谈不上有哪点不好,就是穷,没多少文化。”
爹说:“好,我再问你,要是你和张石柱结为真正的夫妻过日子,你说行不行?”
我说:“那怎么可能呢?我咋能窝在那样一个穷山沟,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呢?”
父亲说:“你把我的话听岔了,我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嫁给张石柱,没问你去不去那个地方。”
我说:“这不都一样嘛,你要我和他做夫妻,自然要到他们那个地方过日子,嫁人也就等于嫁给了那个穷地方。”
父亲说:“你先别考虑去不去那地方,你先说喜欢不喜欢那个人。”
我说:“单说人,我不讨厌。”
父亲说:“好,我要的就是你这话。”
之后,父亲便不再问,仰起头看天,目光所及,天空辽阔深邃。
我不知道父亲此刻在想啥,只看到暖暖的阳光下他的满头苍发闪耀着明亮光泽。
许久,父亲又抿了口茶,目光转向我,不紧不慢说:“月姣,刚才你说了,你既然不讨厌张石柱,喜欢张石柱,我们就有了商量的基础了。爹打算把张石柱接到咱家来,就像我把你姐夫龚真接到咱家来一样,做咱家的上门女婿,爹也打算把那个可怜的瘸腿老汉也接来,要不,张石柱来了,他一人留在山沟里,怎么过?”
父亲的话着实让我吃惊。父亲的这个想法,我不是没考虑过,但那都是一闪而过的事,只要那个想法一冒头,我便立即否认。在众人眼里,凡是拐卖妇女儿童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人,我被迫跟这样的人生活了大半年,本是奇耻大辱了,再把这样的人接到家来过日子,岂不是端起屎盆子往自个头上扣——自寻肮脏嘛!家里人会对这事怎么看?能接纳吗?村人和亲戚朋友会对这事怎么看,能认可吗?
可是你看父亲他……
我说不上是激奋还是激动。我只觉我的眼眶有点热,头有点晕。我的心中泛起了无数涟漪,圈套圈地向前延伸。我说:“爹,你容我多想想,容我多想想,想好了再说。”
我陷入了极深的矛盾之中。
我一连几天彻夜难眠。
我要感谢父亲。我确实想把张家父子接过来。父亲的抉择,也是我的抉择。可反过来,我得为父亲着想!如果真的把张家父子接来,父亲得承受多大的精神压力和经济压力。他们来了,要吃要住要开销,还要……我爹这辈子,承受的苦难够多了,如果再……
我把我的想法如实“掏”给了父亲。
父亲说:“月姣,你不该那样想,你那想法是错误的。张家父子从人贩子手中买女人做媳妇固然不对,可你不想想,他们也是出于无奈呀!怎能眼看着自个的儿子讨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谁又甘心讨不上媳妇一辈子打光棍?他们那样做,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要不,一个做公公的,哪能轻易跪倒在儿媳面前请求宽恕?……你说他们来了会累赘我,我会跟着他们受罪受苦,这个你也想错了。张家父子有的是手,他们也会劳作,会创造财富。你看那个张老汉,少了一条腿照样上山打石头,多强的意志呀。他能上山打石头,就不能下地种庄稼了?这几年你哥办工厂,我养牛,地撂给别人种,每年只向种地人收点饲草和饲料。他们来了,咱把地收回来,交给他们去务育,再让他们养上几头牛,不是照样能赚钱过日子吗?”
我的眼圈儿红了。我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我说:“爹,我想到的你都替我想了,我没想到的,你也替我想了,可我,还有个心结没打开—— 他们来了,村人会小瞧他们,也会小瞧我,被人瞧不起是十分难受的事。”父亲说:“活人是活给自己的,又不是活给别人的,自己活得快乐,那就是快乐!”
啊,尘世苍茫,父亲,您就像清清的流水,冲刷了我人生路上的尘埃,让我认清前方的路。
我的眼泪噗簌簌滚落下来。我把脸埋在父亲宽厚的大腿上,轻轻啜泣。父亲抚着我的头,深情说道:“娃,想开些,尽量想开些,成个家,好好过日子。”
父亲又要远行了。父亲依旧让龚真开着车,带着我和虎子,重返叉八村。我们的到来,让张家父子始料未及。
当晚,两位父亲一夜未睡,在油灯下彻夜长谈。
父亲十分坦然地向断腿老汉讲明了我们前来的意图,动员他跟着我们走。讲完这些,父亲又讲叙了他三次出门寻女的经历。
断腿老汉不多言语,多数时间是在听父亲说,偶尔说几句,也都是些道歉的话。
两位老人拉了一夜话,到天亮时,父亲才睡下迷糊了一会儿。可断腿老汉没有睡。断腿老汉起身到窑外把院子扫净了,又到厨窑点着灶火烧了一锅水,然后走出院落,不知忙啥去了。
我们以为他一夜没睡,家中有客人又不好意思大白天在窑内睡觉,可能到谁家借睡去了。可是,都将近午时了,还不见回来。
后来,我们在石山下的一条沟里找到断腿老汉。他坐在沟内一块石头上,仰头看天。午时的阳光很暖,也很亮,很暖很亮的阳光照在他一头苍发上,那一头苍发看上去也灿亮灿亮的。他大概是听到了向他走来的脚步声,回头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他看过那一眼后,缓缓起身站了起来。他站起,架着拐杖,就那样定定看着我们向他身边走近。父亲走到他身前,伸手去拉他,边拉边说:“老哥哥,你这是做啥呢,我们来了,你不在家陪我们,却跑到这里找清闲来了。”断腿老汉不说话,定定地凝视父亲半晌,单腿一屈,给父亲跪下了,口中喃喃:“恩人哪,别怪我,我是没脸再见你了,我见了你就愧疚得慌,你别怪我。”父亲忙不迭地去扶,边扶边说:“老哥哥,你不要这样,有话起来说,起来好好说。”可断腿老汉就是不起来,跪地的一条单腿像是生了根样稳牢不动。“恩人哪!”他突然哭起来“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我没资格起来说话,你就让我跪着吧,跪着把话说完,这样,我心里就会好受些……”
父亲有些慌。父亲一时不知怎么办好。父亲说:“老哥哥,你这样,我也愧得慌……你比我大好几岁,寿路比我高,向我下跪,那是折杀我呀,我哪能受得起,快起来,起来说话。”
断腿老汉还是不起,他说:“在恩人面前,年龄是不分大小的,你就让我跪着吧。”
父亲无奈,只好蹲下来,双手扶着断腿老汉的手:“你说吧,话不能长,说完就起。”
石柱眼尖手快,抱起脚下一块石头放在父亲臀下,让父亲坐下来。
断腿老汉这时才说:“你带着石柱走吧。这回我是彻底放心了。我这个残废老汉,活着,其实就是为了儿子,要不,我早就去死了。我现在放心了,你这样的一个好人把他带走,我咋能不放心呢?至于我……我留下来,是想赎清我的罪过。我这辈子活人活得清清白白,就做了一件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人的糊涂事。你们走后,我要用我的老命去逼张大顺到公安局自首交出人贩子,让公家治他们的罪。我的叉八村再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了,就是断子绝孙也不能再干了。张大顺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去告他。我要说的就这个。恩人,你们走吧;石柱,你跟着你的恩人走吧,你娃娃这辈子走运,遇上了贵人,恩人,你要好好孝敬他。到了外边,你就忘了你的大,忘了这个穷叉八村,好好活你的人!”
断腿老汉的话,我们都听到了——我们站的地方离他很近,我们清清楚楚听到了。
他要赎他的罪过。他要劝阻张大顺。他要政府惩罚人贩子。他这是感动后的觉悟。
苍茫尘世,有多少感动,又有多少迷茫呢。
我们返程了。
阳光很好。很好的阳光照在七扭八拐的径道上,径道也灿灿地亮着。
断腿老汉架着双拐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直把我们送到村小学门前停放的客货车前。我们都上车了,他还抓着父亲的手不放,感激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车开出老远了,父亲又让把车停住。我们都下了车,向还站在硷畔高处目送我们的老人招手致意。老人的一头白发,在阳光下十分耀眼。石柱高声呼喊:“大,快回家吧,过些日子我就回来看你,我一定回来看你—— ”
他呼喊着,泪水早已挂满两腮。
到家时,春时的阳光正灿烂。远远地,我们便看到了我家庭院并排伫立的两棵老树,看到了庭院门前迎接我们的众位乡亲。近了,更近了,我们看到姐怀抱平平抢先迎上来了。我们都在心里说:归家了,我们终于圆满地归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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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 勇:(养 女)二[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