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和姐其实都是父亲的养女。
姐因为父母双亡被父亲收养的。
大约是在父母收养了姐又生下了我的二哥的五年后,我也被父亲收养了。我是个弃儿, 直到今天,我的生身父母也没露面。他们没露面,说明他们心中根本没有我,他们当初是把我当废物一样扔掉了。他们不露面,我也不去找他们。我只能认定我的养父母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后来我所遭受的几乎是场毁灭性的灾难之后,我认定,我的养父是当今之世最好的父亲!
在一个被绿色包裹的季节里,母亲不幸去世了。
母亲与我们这个世界告别时是在午夜之后。母亲咽气后,父亲静静守候了半夜,直到天蒙蒙亮时,方才把噩耗告知我的大哥和二哥。
母亲在跨越那道人人都要跨越的生死界线时,既不让儿女们知道,也不让医护人员前来抢救,确实是父亲的安排,也是母亲的意愿。母亲是肺癌晚期住进医院的,前后达半年之久。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又一次从死亡边缘喘过气来的母亲,轻轻抓住父亲的手,用近乎哀求的声调,恳请父亲在她下一次憋气的时候,千万别通知医生抢救,也别让女儿们知道,让她安安静静离开人世。父亲凝视着喘息未定的母亲,思索良久,终于坚定地点了下头。
父亲听着儿女们声声埋怨,一声不吭。他用沉默应对着这一切。
在母亲的丧事中,我家虎子扮演了最激动人心的一幕。
虎子是一只狗—— 一只雄壮威猛的青藏高原狗,又名藏獒。虎子是大哥送给父亲的。三年前,也就是大哥与姐离婚的那一年,大哥去了一趟西藏,回时带回一只小狗崽,他把小狗崽交给父亲时说:“爹,这是一只小藏獒,是当今最名贵的狗,市场上最高价卖到一百万元,你好好养着,养大了,你就知道它的珍贵了。”
之后,狗崽便在父亲以及母亲的精心照料下日渐长大,成了父母开心的伙伴。
母亲去世后,父亲因忙于母亲的丧事,姐又成天沉浸在过度的悲伤中,都把虎子给忘却了。出人意料的是,被人忘却的虎子,却突然出现在母亲的灵柩下坑的那一刻。那时节,送葬的黑压压的人群,只关注母亲的灵柩被高高抬起然后在阴阳先生的指点下稳稳地落到事先挖好的墓穴中,谁也没注意一条健壮威猛的狗从远处跑来,狺狺吼叫着分开众人直向墓穴冲来,一个虎跳落下墓穴,趴在灵柩上一动不动,嘴里发出呜呜呜的悲咽之声。
众人在片刻的惊诧之后,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是一只忠义之犬的忠义之举——在灵柩培土之前赶来与女主人终别。
众人无不激动、感慨!
可是,时间都过去十多分钟了,虎子依旧趴在灵柩上一动不动,悲咽哀鸣,泪眼汪汪。一旁的阴阳先生有些着急了,命众人赶快把它轰下来,灵柩下坑,不能就这么晾放着,应该立即培土掩埋才是。于是众人开始动手轰赶虎子。可是赶它也不动,依旧纹丝不动地趴着。这时,就有人抓起套在它脖上的铁链子拉它。这一拉不打紧,虎子竟冲拉它的人发起怒来,吓得那人赶紧丢下链子躲到一旁去了。有人试着又拉了一下,虎子又冲拉它的人怒吼起来。这时父亲过来了,父亲拍了拍虎子的头,伏身轻声说道:“虎子,下来吧,你看这么多的人都等急了,你不下来,我们怎么铲土埋棺呢?”虎子没冲父亲发怒,趴在那里,双眼凝视着父亲,一对浸满泪水的眸子骨碌骨碌转动着,鼻中发出呜呜之声,神情充满悲怜、哀怨。片刻之后,它埋下头,微闭双眼,似乎要沉沉入睡了。这情景被早就哭成泪人的姐看到了,姐突然大放悲声地哭叫起来:“虎子,你……你……你这是想随我妈一起走是不是?哎呀,虎子,你……你……”她哭叫着,伏下身,抱着虎子的头,又呜咽哭叫起来:“妈呀妈,我可怜的妈,你这辈子没有白活,你看你的虎子,你的虎子要陪着你一块走……我……我也不活了,我也随你一块走……”姐哭着,果真也身子一歪趴在灵柩上不动了。
姐的这一举动不要紧,引得父亲突然大放悲声。此前,坚强的父亲一直坚强地挺着,在姐哭成泪人的时候,他也强忍着没让泪水滴出来,反而劝姐:“娃,不要过分悲伤,人总归是要走这一条路的,你妈活着的时候,你是尽了大孝的,尽了大孝的人没遗憾,也不悲伤……”可是这时刻,他是无法再忍得下去了,父亲不哭则罢,一哭如同火山爆发。他大哭一声:“哎呀,我的娃呀,你们不活,我活着干啥,我也和你们一块走……”他哭喊着,扑下身子也要往墓穴中跳,幸亏旁边的人眼疾手快紧紧将他抱住,他才没扑将下去。
父亲苍老的、悲怆的哭喊,将在场所有的人都打动了,墓地一片哭声。
此后,人们先劝住了父亲,后又拉起了姐。在父亲和我姐的共同劝慰下,方才唤起了虎子。
母亲去世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春天,我家庭院的榆树开花了,我爬上树去摘榆钱儿。爬着爬着,脚下一用力,树枝断了,我悬空跌下。我惊呼:这下糟了,我摔不死也准摔残。可是,就在我落地的当儿,树下一个人接住了我,我躺在那人怀里,觉得温暖无比。好一阵,我方省悟过来——原来接我的人是母亲。我高兴地大叫:“妈,是你呀,你别放下我,你就这样抱着我好不好……”
我醒了。我睁开眼四处瞧,哪里有母亲温暖的怀抱呀!我躺在黑洞洞冷冰冰的窑洞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夜晚的黑暗、悲凉和不安陪伴着我。想到母亲,继而想到父亲,又想到哥哥姐姐们,泪水不禁又涌流而出……
现在想来,我被骗子们拐卖到位于陕北大山深处的一个穷山村,全是因了我的任性、倔强和无知。
职高毕业后,父亲让我到大哥的公司就业,大哥也给我安排了一个很理想的岗位,可我一想到大哥抛弃我姐的事来,就气堵心肺,膈厌得要命。我决意不去上班。父亲又找二哥商量,想让二哥出面给我找份工作。那时二哥已是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只要他愿意,替妹妹寻份工作并非难事。可我又犯了倔劲儿,偏要自己出外闯世界。我瞒着父母外出了。谁想头一次出门,就被人贩子拐骗了。
我被拐卖的村子叫张庄,买我的男人叫张石柱。张石柱母亲早逝,跟着光棍父亲过日子。他父亲是个石匠,会打造诸如石磨、石碾、石磙、石槽之类的农用石器。五年前因上山采石被滚石砸断一条腿,眼看儿子都三十岁出头了还娶不上媳妇,这才托人贩子……
张庄是个拐卖人口的窝点,前后被拐卖来的女人有八位之多,有一位偷跑不慎摔下悬崖死了,娘家人至今还音讯全无。凡是被拐卖来的女人,都跑过,可跑出去,不是迷路返回来,就是被人或狗追回来。村人买回了媳妇,都怕跑,于是便约定成俗,谁家跑了人,全村出动追,追上了,一顿棍棒先将腿脚打伤,然后抬回。为追出逃的人,狗也训练有素,一狗追击,群狗紧随,逃者即使能脱人手,却难逾狗口。想死也不行,买你做媳妇的那个男人,昼夜看着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中,等灾难把你像磨豆腐样磨服贴了,又像熟皮子样熟绵柔了,他们才肯撒手。
我被拐三天后,张家要逼我成亲。
他们强迫我和张石柱举行了简单得婚礼。夜晚来临,我做好了应对暴力的心理准备。
可是,情景却完全出人意料。当夜完全黑透后,张石柱进窑来了。他不是单独进窑,而是由他大——那个断腿老汉陪着。父子俩进窑后,一句话不说,却双双向我跪下了。昏黄的烛光下,我见断腿老汉跪下后,断了的大腿仍旧悬空摇摆着,为使身子平衡,左手臂支撑在炕上,身子歪向一边。断腿老汉跪定后,方缓缓说道:“娃子,我们让你受罪了。我们本不想这样做,可不这样不行啊!你看我这都是五十多岁奔六十岁的人了,又少了一条腿,说不定哪天再出个灾祸,一闭眼就走了,可柱子娶不上婆姨,我哪能闭得上眼啊!这就也思谋着从外边买一个回来。原想买回来的女子,生得不会周正,要么个头矮,要么相貌差,要么是聋子哑子,可不管咋样,能生娃娃过日子就行。可谁想我家买回的,却是一个十里八村都挑不出来的俊女子。娃呀,你的俊模样让我这个做老的想多看一眼都不敢。我想,你出落成这个模样,绝不是穷窝窝里滚大的女子,你肯定是在一个富裕人家的甜水里泡大的,你也肯定念过不少书。你来到咱这个穷山沟嫁给我这个穷儿子,确实是把你给坑害了。可你既然来了,我们又怎么舍得让你走啊!娃呀,你看在我这个少了一条腿的老人的份上,看在这个早就没妈的孤苦儿子的份上,你就委屈地呆下去吧。我们爷儿俩定会好好待你,像亲闺女一样待你。我早就想过了,柱子也早说过了,他绝不逼你,你啥时想开了,想通了,他才和你一同住到这新窑来。我们求你了,求你好好保重,好好待自己……”
我看到,这个残了腿的老人在说这些话时,眼中始终闪现着泪花。
老子说罢,又听儿子说:“妹子,你别生气,我们这搭都兴叫妹子——你受罪了。你别怨恨,也别怪我,我会像我大说的那样,定会好好待你,护你,不让你受苦……”
父子俩说罢,起身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咋就轻易地向一个女人屈膝下跪呢?我不止一次听父亲说,男人膝下有黄金,如果不是有天大的难事有求于人,如果不是受了别人莫大的恩赐却又一时无以报答谢恩,不会双膝跪地。可是你看他们……
我在急切盼望亲人的时候,我的亲人也在盼我归家,盼望最深切的,莫过于我的父亲。
当父亲得知我实在四川成都被骗时,决心到成都找我。大哥不放心,让公司的一名员工陪父亲一道前往。那人名叫龚真,年近四十,体格健壮,忠厚实诚,又能吃得苦。龚真是大哥早年创业时就雇用的司机,曾跟大哥风里来雨里去患难与共,与父亲也有很深的感情基础。
父亲在成都打听不到我的下落,只好请求当地公安机关帮忙。父亲是在一个雨后的下午走进一家派出所的。父亲详细地讲叙了我来成都的经历以及他在成都寻女的经过。
所长说,最近成都公安机关接到许多外地人寻亲的投诉案件,不少外地姑娘只身或结伴前来成都求职,只因幼稚无知不识骗术钻进了骗子们网织的圈套被骗到外地拐卖了。据公安机关掌握,骗子们拐买妇女的主要窝点有两处,一是位于陕西与河南交界的商南一带山区,一是位于山西忻州境内的吕梁山区。那两个地方都是贫困偏僻的山区,当地人娶不起媳妇,就从人贩子们的手中廉价买卖。
从派出所出来,父亲一句话不说,只顾蒙头走路,走着走着,突然一屁股坐在街角的一个马路牙上,望着满街的行人发呆。他问龚真,那个所长所说的两个窝点的地名你记着没有。龚真说记着呢。父亲说,那你就辛苦辛苦,陪我到那两个地方去找一找。龚真说,你知不知道那地方离这有多远,恐怕你还没走到,人先累倒了。父亲说,就是累死,我也要去找。
父亲当晚回到旅馆,突然接到我姐的电话,说母亲的病情已十分严重,让他速归。
父亲只好回家。
忙完母亲的丧事,父亲准备再次外出寻女。
他让我姐月娥留守看家,他要带着虎子一道出发。父亲心里明白,在寻找女儿的艰难路途中,虎子是他最好的帮手。一是虎子嗅觉敏感,一旦嗅着我的气味,便会直奔目标而去;二是虎子勇猛强悍,遇有凶险便会挺身而出,如此一来,路途的安全便得以保障;三是虎子乖巧听话,一路陪伴而行,将会少去许多忧愁寂寞。父亲也不想徒步而行——那样的话,不但人狗遭罪,且要耗费大量时光。父亲让大哥出一辆车——一辆客货两便车,既能坐人也能载狗,同时又有一名专事司机陪伴,吃喝拉撒都能照应。
然而,就在父亲准备出发的节骨眼上,却发生了一桩不该发生的事。
这天傍晚,不多回家的二哥,却突然回家来了。
二哥到家时,父亲正坐在院落的树墩上借着夕阳的残光替虎子梳理毛发。二哥从院门外走进来,先跟父亲打招呼:“爹,这晚了,还在外忙活呢!”父亲张起脸,见是他的小儿子,笑了下,也忙招呼:“哟,是安民呀,这晚回来,有事?”
二哥欣喜地说:“爹,我给你带来一个喜讯——发财的喜讯。”
父亲一怔。“发财,哪来的财发?”
二哥说:“有人出高价买咱家虎子。”
父亲又是一怔。“高价?多高的价?”
二哥仍旧嘻嘻笑着。“你先别问多高的价,你说你想卖不想卖?”
父亲来气了。父亲说;“你怎么想着要卖虎子呢?我早就说了,虎子与我终身为伴,给个金山银山也不卖。”
二哥说:“我知道你喜欢虎子,要是有人真给座金山,你动不动心?”
父亲揣度半晌,忽然反问:“你今天回家来,就是为这事?”
二哥又笑笑。“也不完全是为这事,主要是回家来看看。另外,儿子还有一桩心事,想向父亲倾诉倾诉,请父亲帮衬着给拿个主意。”
接着,二哥便讲了他所谓的心事。尽管二哥在讲述中拐了很大的弯子,也打了许多比喻,父亲最终还是听明白了,二哥讲叙的主题只有一个:恳请父亲卖了虎子,因为这关系着他的仕途和职务升迁。
原来,二哥所在的县委、县政府机关近来有重大人事变动,县委书记要调上级机关任职,现任县长自然会替补书记职位,这样一来,县长的位置空缺,填补空缺,自然就会落到第三、第四号人物身上。目前二哥属第四号人物,从排列上看属于弱势,但二哥有其自身优势:年纪轻、学历高、口碑好。仗着这优势,他想努把力,把县长的交椅坐上去。恰巧他最近通过一个社会名流,认识了在首府经商的省委一名高官的儿子。这是个踏破铁鞋也难觅的机缘,高官的儿子也答应向其老子进言帮忙。高官的儿子喜欢玩狗,也不知从哪得知二哥的父亲手下有条忠义双全的藏獒,便放出话来,想出高价购卖。二哥一听便知,高价购卖是假,让他贿送是真。出于此种缘故,二哥便藏匿真情,自己不惜重金前来向父亲索讨虎子。
父亲气恼了。其实父亲先前就有点气恼了,只是忍着没发作。父亲呼地站起,兜圈子训斥起二哥来:“我说安民呀,你好孬也是个县级官员了,你这官怎么当得越来越没人味了?你明明知道我们一家人与虎子有多深的感情,你却还要……我早告诉过你,升官要凭本事升,靠溜尻子拍马屁,就是升上去了,那也不是个好官,你趁早断了送狗的心思,好好当你的副县长吧……我再给你说一遍,谁也别想打虎子的主意,就是给我一座金山银山,我也不卖!”
二哥失败而归。
之后,二哥又来家两次, 同样遭到了父亲的拒绝。父亲拒绝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要带着虎子千里迢迢寻女儿。
就在父亲要启程寻女的头天,虎子被人抢劫了。
虎子被打劫,无论对于父亲还是姐,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父亲像丢了魂样坐卧不宁;姐呢,除了哭泣,就是向父亲赔罪认错,说她太懵太傻,一点也没看出贼人的骗术,糊里糊涂让他们进了院子。
寻找虎子的事还没一点眉目,姐却病倒了。姐一病就是重症,还差点搭上一条命。姐的心脏本来就不好,而且做过手术。这次,虎子在她的眼皮下被抢劫了,她的心脏再次受到重创。在寻找虎子的那几天,她就觉得心脏隐隐作疼,浑身上下像散了架,无论怎样努力都打不起精神。那个傍晚,她做好晚饭,给父亲盛了一碗让父亲吃,自己却无心吃饭,提个奶桶到牛栏挤牛奶。正挤着,猛然抬头瞧见了给虎子盛食的盆子,忽又听见邻家传来几声狗叫,她只觉心猛地抖了几抖,便觉头晕气短,一下子昏厥过去。她在感到心脏抖动疼痛时本能地“哎哟”喊叫了一声,父亲闻声跑出屋来,见她已躺倒在奶桶旁。
姐在医院一住就是一月有余。在那一个月里,父亲早出晚归,精心陪护照料着,我姐的病也逐渐好转。可虎子仍然没有消息,父亲曾几次向二哥打探,问公安局那边破案如何,有没有线索。二哥总是说暂时还没有,等有了消息,一准告诉他。
这天,父亲做了午饭送到医院让姐吃了,他回到租住的小屋,正想躺在床上小睡一会儿,不想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动了。父亲打开门一看,来人是数月前陪伴父亲上成都寻女的那个名叫龚真的男人。姐病重住院,需要有人照看家院,大哥又指派了龚真。父亲忙请龚师傅进屋,他却不进,站在门首,一口气讲明了他前来的原因。他说,他一早起来,未及洗漱,便听到有只狗在一个劲拱院门,他开门一看,见是只类似狮子样的长毛狗。那狗大概见他陌生,并不进院,只是拿警惕的眼光看着他,看半响,扭头跑了。可它并不跑远,就在村子周围转悠,并不时叫唤几声,像是要引起人注意的样子。他问村人,村人都说是虎子,并要他立马跑来找父亲。
父亲当下就乐了。父亲未及说一句话就跟着龚师傅骑车往家跑。
父亲隐隐约约看到前边的村庄了。他在看到村庄的同时,也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点在滚动。影点越滚越近,越近越看得清晰—— 是条狗在奔跑。虎子,是虎子,父亲在心里大叫:它闻到我的气味了,它冲着我的气味跑来了。父亲索性扔下自行车,张大手臂,迈开双腿向前奔去。人和狗都在奋力飞奔。近了,彼此看到对方的眼睛了,也看到对方的神态了。人和狗猛地抱在了一起,又滚在了一起。虎子像是久违的孩子见了亲人,双爪抱着父亲的双肩不松开,伸出舌头猛舔父亲的脸颊;舔一阵,突地跳开,睡地上打滚,兴奋得唁唁直叫着;
虎子归来,搬掉了压在姐心上的一块沉重的石头,她的病很快好起来,不出十天便出院了。
这期间,有条不成文的故事在当地口头传递。说是一位省级高官的儿子喜欢玩狗,不知从哪弄了条健壮的藏獒养起来。那小子把藏獒关在一个精心制作的大铁笼里,亲手喂养。在开始的一段日子里,那宝贝狗不吃不喝,在笼中猛扑猛咬。后来终于吃食了,也变得乖巧了,对天天喂食的新主人温存亲热起来。一个月过后,那小子以为狗完全依顺了,便试探着将其放出笼子,谁知那狗刚一出笼,一个猛扑咬住了那小子的脖颈。幸亏身旁有人,一阵乱棍将狗打开,狗又连连扑倒咬翻几个人逃出院落,跑得不知去向。之后,那位高官的儿子被送到医院疗伤,医生说幸亏没咬断颈动脉和喉管,不然就没命了。但左脖颈的韧带被咬断了,虽是保住了命,但却永远地歪了头。
虎子归家,姐病愈出院,父亲就有了外出寻女的条件。
父亲欲外出寻女,而我苦难的命运却有了转机。
在一个刮着大风的昏黄的午时,张石柱走进窑来。他一副被黄沙打蔫了的模样,灰塌塌没一点精神。我见他站在炕边,耷拉着头思索着什么,思忖半天,方才挤牙膏般挤出一句话来:“妹子,咋……咋说呢?……这几天我……我一个囫囵觉也没睡成,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还是放你走。”
我一下子惊呆了。在这昏暗的天气里,我能意外地抓住一缕阳光吗?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只怕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听岔了话。
我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石柱张脸看我几眼,嘟着嘴,又说:“我想好了,你还是走吧,选择一个好天气,偷着跑。”
这回,我是听清楚了,真真切切听清楚了,但我依然不敢相信。
我说:“你别是糊弄我吧?我跑了,你不怕村人找你麻烦,不怕你大受不了?”
“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吐出这话,又低头沉思起来。沉思一阵,又张起脸来说:“如果他们真认为你是偷着跑掉的,那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我大……唉,就让他多受些苦吧,谁让他做主替我买婆姨呢?”
这回,我不再怀疑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我兴奋激动起来。兴奋激动中,我也十分敏感地从他的话中抓住了另外一种音响。我不放过这个音响。我想让这个音响来得更清晰一些,也更明了一些。我问:“你家从外往回买媳妇,完全是你大的主意?”
“是的,”他不回避,直截了当说:“他和我哥张大顺商量决定这事时,我根本不同意,以我的想法,即使一辈子打光棍,也不做那丧天良的事。买来的婆姨,那个会跟你同心?两口子不同心,日子咋会好过?可他们不听我的,硬要那样行事,结果就把你给……我想了,你有知识有文化,人又长得出众,我无论如何也是收不住你的心的,我又怕呆久了会给你造成更大的伤害。我哥那个人,可是啥事都能干得出来的。因此,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放你走。”
这天,断腿老汉又上山打石头去了。石柱对我说:“今天你跑,今天是个机会。”他说昨天张大顺给他捎话,让他今天去帮他家整地种洋芋,我跑时,万一出了岔子,他可以就地稳住张大顺。这样还有一个好处:我跑了,证明我不是他放跑的,因为他下地帮人干活不在家,这样他就不至于因了我的跑而遭受责难。他与我分手时,摸遍身上所有的衣兜,总算摸出二十元钱来。他把钱塞到我手中,说:“千万别嫌少,拿着路上用;你这一走,路上,不定会遇到多少难事呢。”
可是,我刚走下一个斜坡拐上通往村外的一条便道,却听到身后有走动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张石柱家的狗跟过来了。
狗的叫声引来了人。
有人从山头蹿下来,有人从沟底跑上来,有人从后边追过来,也有人从前边的路上堵过来。他们高声呼喊着:别让她跑,快抓住她,抓住往死里打……张大顺是头一个跑来的。他从山头直蹿而下,抡起棍子朝我腿上拼命打来,我用手中打狗的树枝本能地一挡,咔嚓,树枝断为数截飞得不知去向,我觉得腿下钻心地疼了一下,便重重摔倒了。大顺的棍子再度挥起,又噗一声落下。可那棍子没打到我腿上,而是打到了另一个人的后背上,那人是张石柱。
张石柱是紧跟着张大顺从山上蹿下来的,他边跑边喊:“哥,大哥,别打,千万别打……”可是他没拦住张大顺,当第二棍子挥下时,他不顾一切扑下身子护住了我。
父亲就要启程外出寻女了,就在他准备启程的当儿,我家又发生了一桩让人始料不到的事。追根溯源,那件事还是因我而起。有一个叫刘三贵和王翠翠的夫妇,冒充我的亲生父母行骗诈钱被父亲识破,他们恶语伤人,父亲忍受不了恶毒的人身攻击砸伤刘三贵被公安机关拘留。公安机关很快弄清了真相,父亲被放回。
这场因我而起的“诈骗风波”虽然平息了,但给父亲及我家造成的损失不可低估。在此之前,关于我被拐卖的事,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风波”一起,就吵得沸沸扬扬了。俗话说,带干粮越带越少,带话越带越多。事情传了出去,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把刘三贵编造的那些谎言当真话传。
父亲气倒了。
陈 勇:(养 女)一[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