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而高二则挤到大窑里的炕上去。这时候在黄龙山瓦子街,曾经有过一次有名的战役。战役结束后不久,黄龙山就解放了。高二这时候武装带一扎,短枪一别,三岔街上的人才知道原来他是地下党。第一届共产党县政权成立,年轻气盛、英姿勃勃的高二,做了共青团县委书记,而那位剪着短帽盖,穿着列宁服,大脚,长腰身的虹姑娘,做了县妇联主任。在这样的日子里,顾兰子怀孕了,她的身子开始显形。三小子回来后禀报说,高村那一片平原,也已经解放,高大现在正风光着,他现在地下党的身份已经公开,是共产党县手枪队的队长,还兼共产党县委书记的贴身保镖,长枪短枪身上挂了两件,走到哪里,一呼百应,煞是威风。高老汉听了,心中欢喜,决心二返长安。谁知话头刚一说出,高安氏反对,说是顾兰子就要生了,路途颠簸,出个事怎么办,须得等这孩子生了,过了满月,再动身不迟。虽说黄龙山已经解放了,土匪依然盛行,你要说“走”,难免隔墙有耳,让那土匪的眼线听到了,在你走之前,再来骚扰一次。于是白土窑这一户人家,暗暗地做些离开前的准备。那年秋天,顾兰子生了个女婴。孩子满月以后,这家人,开始返乡。高发生老汉回到高村,家里分了一块老崖上的好地,又分了一块渭河边上的滩地。高家的成分被定为贫农。高大这个时候已经从这个家中出走。不知道什么原因,他那县手枪队队长的差使,只干了一段时间,就辞职回家,脱下二尺五,重新穿上农民的衣服了。他自己的解释是,不爱江山爱美人,他瞅下了一房媳妇,要搂着她,去过那逍遥日子。渭河下游的一个村子里,一位富户死了,分田分地分财产,高大赶到那里,分了这富户的漂亮媳妇和一院庄子,就移居到了那里。高大走时,高村村口上,两个孩子,一人抱住高大一条腿,嘴里“大呀”、“大呀”地叫着,不让高大走。高大硬了硬心肠,先飞起一脚,把男孩踢在路左边,又飞起一脚,把女孩踢到路右边,然后撩开两条长腿,自顾自走了,再也没有回头。我们的顾兰子回到高村以后,经过这平原的柔风细雨的洗礼,已经出脱成一个丰满和成熟的女人了。她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她仿佛一个在旋涡里搏斗了很久,现在终于攀上了岸的水手,那眼神中虽然还时有惊恐,但已经镇定和从容得多了。顾兰子的肚子,在圆过一次以后,这次又圆了。这期间,高二回过几次高村探亲。这是高二探亲的一项成果。可怜的女人这时候还不知道,一场厄运正等待着她。“你的信,兰姨!”送信的小孩说。这次的信有些特别,有平时两封的分量。顾兰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是个睁眼瞎子,认不得字,把信对着阳光透了透,就小心地放进针线笸箩里。高发生老汉打开念,却是一封休书。顾兰子在旁边,面如死灰,像被雷击了一般。高安氏在旁边,倒吸两口凉气,骂道:“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的!这瞎东西!”高安氏这时候想起了那个虹姑娘。高安氏搂住顾兰子说:“兰,你不要害怕!咱们不认这个儿,认媳妇!从此你就住在咱家里,做咱家的人!看谁敢把你撵出去!”顾兰子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后,平静地说:“我想好了,等把肚子这块累赘生下来,我就走,离开高村,回河南!……”顾兰子说这些话时,大约有些言不由衷。她的眼圈红了,用袖子揩一把泪。这时候大门一阵响,闯回来个高家三掌柜,从而让这婆媳俩,中止了谈话。高三这小子风风火火地回来,是为了“入社”。在土地还家三年以后,决策部门决定让农民以自愿入社的形式,将土地、耕牛、农具重新归拢到一块,成立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组织,开始社会主义大集体的岁月。高三把这个消息带给这个家庭,引起了深深的震动。得到土地的喜悦还没有平息,现在又要失去它。那一天晚上全家都很沉重,这种沉重丝毫不亚于黄龙山那封信。第二天,高发生老汉先到老崖上那块地看了看。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高老汉在地头上割了几把草,然后离开,去看他滩里的地。最后,高发生老汉把目光停留在那些榆树上。他决定在入社前,将这些榆树砍倒,给自己盖三间门房。这些榆树已经有两把粗了,可以做椽了。高发生老汉早就有盖房的想法了,黄龙山归来,腰里有几个积蓄,这两年,又省下了一点。他之所以迟迟没有乍舞这事,是因为拿不定主意,是先给三小子问媳妇呢,还是先盖房?这下好了,入社这件事,促使他下了决心。秋庄稼收罢,麦子种到地里以后,一直到年关,这一段时间叫“冬闲”。高村上下,大家一齐帮手,三间大瓦房立在老崖畔上这户人家的前院了。这三间大瓦房,掏空了老崖上这户人家的所有积蓄。攒了好些年的这一股邪劲,这一下子也就全发了。高家人将重新捂紧口袋,再慢慢地熬日子,恢复元气。正在这期间,从上房里传出婴儿的哭声:“掌柜的,兰生了,是个长鸡牛牛的!”“这孩子就叫‘建吧!纪念新盖的这座房子!”高发生老汉说。高二也离开了黄龙山,调到一个条件稍微好一点的邻近县份,仍然是做团县委书记。不过,他在这个县份并没有呆多久,就又调到肤施城去,先在行署大院里呆了一阵,接着调到《肤施日报》做记者。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呀!共和国进入它的快速成长期,我们的高二也进入他的快速成长期。高二在短短的一年时间中,完成了一个“三级跳”,从偏远山区进入肤施城这座高原名城。有一个女人始终在激励着他。这个女人就是景一虹。景一虹出生在西京城里一户大户人家。正上女子师范的时候,因为逃婚,只身奔赴陕北,投身革命。她和高二在速成干部培训班成为同学,然后又一起来到黄龙山。她热情、单纯,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憧憬。他们出双入对,一起下乡,一起参加石堡镇的各种群众聚会,在那些日子,高二总是像大哥哥一样地照顾着她。高二没有一丝别的想法,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这一天,妇联主任同志找上门来,帮助高二学习新婚姻法。她对高二说,其实他和顾兰子的婚姻,并没有约束力,他们是事实婚姻,而这种事实婚姻,政府是不承认的。因此,高二现在还是自由的。他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解除这种关系,长痛不如短痛,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二是继续维持这个婚姻,但是,必须到当地政府去割结婚证,注册登记。说完这些以后,妇联主任同志明确地表达了对高二的爱慕之情。她说,如果高二愿意进行第一种选择,那么她等着。说完这些话,满脸通红的妇联主任同志,在高二脸上亲了一口,就一揭门帘,匆匆地跑了。高二捧着新婚姻法那个小本本,看了很久,终于决定给遥远的高村平原写一封信,给他的可怜的童养媳顾兰子写封“休书”。这事得硬着心肠来做。让景一虹看过信以后,他就把信寄出去了。有一天,传达说:“门外来了个装束有些古怪的关中老汉,他口口声声地说,要见他的儿子高二!”高二听了,身子一下子从头凉到脚。他来到门口,只见一个老汉,前面走着,那分明是高发生老汉,后边拖着一儿一女的那位,分明是顾兰子。高发生老汉对儿子一顿连骂带打。高老汉说,本来还让顾兰子拖着孩子,去找这《肤施日报》的领导,公家人得公家人来管,不是?!你再不回头,就请那顾兰子,取下红裤带来,在你这窑洞前面的门楣上,上一回吊。顾兰子黄龙山时上过一次的,有经验。那时管叫你小子,良心一辈子不得安宁!你还要在人前混哩,混你个鬼吧!高二正处在“快速成长期”的阶段,平日最重声誉,最顾脸面,他明白这几脚踢出去,他就算完了。于是高二说:“大呀,这事就依了你了,以你的意见为意见。你厉害,我惹不起。”1958年大跃进,国家发出号召,要干部家属下乡,参加大跃进,大炼钢铁。这文件到了《肤施日报》后,第一个报名的是高二。在那窑洞里居住的时候,顾兰子又生了一个男娃,这正应了当年她给高二的承诺,她要为高二生一炕的孩子。所以这次,顾兰子回家,领的是三个孩子。顾兰子在高村,并没有能呆多长时间。那时高村这一块平原上,处处生火,处处冒烟,土炼铁炉堆满了平原。高家三掌柜自然是积极分子,他将家里一应铁器,都捐献了出来,来做炼铁的“引子”。而那炼铁的铁矿石,据说是含在沙子里的。这样,顾兰子便随村上的一群女社员女劳力,去戏河里淘沙子。一失足掉进了渭河,大病一场。高二把顾兰子重新接到肤施城去看病。老大要上学,她得跟上走;老三还在奶头上吊着,也得带上他。至于老二建,他就留在了高村,高二把他托付给了高发生老汉和高安氏。高村的人叫他“黑建”。这原因是他生得黑。这是一个苦难的时期。公家人把这叫“三年困难时期”。黑建将要在这一块平原上,和苦难一起成长。高三让头发长得很长,并且将长长的头发向后背起,乡下人叫“洋楼”。高三的“洋楼”引人注意,不断有人前来提亲。一天,一男一女兄妹二人,从南山上下来,要经高家渡到河的北岸去。走到渡口时,船刚走,兄妹二人便在那老崖上,剜观音土吃。发生老汉见了,让高安氏烧一锅包谷粥让他俩喝。发生老汉生性好奇,爱打问事情,动口一问,才知道这两位是兄妹,商洛山中的,那男的说,商洛山遭了年馑,饿死了不少人。他这次带妹妹出来,就是想给找一户好人家,逃个活命。发生老汉见说,沉吟半晌,后来说道:“既然还没有找到好茬口,那么,我这里倒有一个茬口。你们瞧,那‘茬口来了!”这时,只见高三,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而来,头顶上那个“洋楼”,像大红公鸡的鸡冠一样,一走一闪。“就是他!”这一男一女见了,十分欢喜。这时高发生老汉,一拍大腿说道:“实话给你们说吧,这是我家三小子。我高发生老汉说了算!”发生老汉将这事说给高安氏,高安氏心里有些犯嘀咕。她见那脸,似乎是“开”过的,怀疑她结过婚。发生老汉说,即使她结过婚,现在来到了咱家,睡到了咱老三的炕上,她就是咱老三的媳妇,咱们管得了婚后,管不了婚前。在高村平原上大年馑即将来临的时候,高家藏的那二斗麦子救命粮,用做了聘礼。那个被称做“南山猴”的商州客,猫腰,扛起口袋,横搁在双肩上,然后告辞高村,摇摇晃晃地往商洛山中去了。他把妹妹留在了这里。夜来,高三和刘巧儿的新房里,传来了哭声。这是女人的哭声。这个商州女子为什么会哭呢?这个秘密直到一年半以后,大年馑过了,才揭开。高三有了媳妇之后,走起路来步子变得扎实,说起话来话语变得平实,做起事来变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平原上的人都说,高三像个领导了。公社领导见大家都这样说,猛然觉得高村的高三确实是个人才。那时恰逢大队干部改选,于是提议高三做副大队长的候选人。群众大会上,大家齐刷刷一齐举手,高三几乎成了满票。从当选那一天一直到三十年后高三去世,他都是高村平原上的一个重要人物,政府在这块地面上的一个代表。他善良、真诚、宽容,任劳任怨。当他去世的时候,他家的一面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奖状,这些奖状记录了平原上一位农民、一位基层农村干部的一生。高村平原上的麦子正在生长着,截至那时,气候还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情况。麦苗从冬眠中起身,然后返青,生长,到清明节时可以盖住老鸹,接着拔节,秀穗,出穗,扬花,等等,一切都很正常,甚至一直到麦黄收割,一切都是正常的。这时候大跃进运动大约已经到了尾声。平原上的大炼钢铁热也已经停止。那一刻,平原上的青壮劳力全部被征集起来,去到离这里三十多里的戏河上游去修一个水坝。这项工程由高三带领。村里捎来话说,麦子熟了,要大家赶快回来割麦。这时,戏河大坝的修筑正在关键时刻,大坝务必在夏季雨水来临之前、山洪暴发之前修好,如果大坝不能合龙,那山洪来了,不但这半年的工程会毁于一旦,山下平原上的村庄,也有危险。工程总指挥不放大家走,大家于是哭成一片。这时高三走上去,给工程总指挥跪下,他说龙口夺食,请恩准给三天假,让社员们先从地里把麦子收回来再说。总指挥无奈,只得同意了。于是高三领着大家,连黑搭夜赶回高村收麦。整整忙了三个白天三个夜上,终于将大部分的麦子收割回来。麦子割倒,扎成麦个子,牛车拉,驴驮,人背,独轮车推,大家把麦子运到场里,堆成一个挨一个的麦垛子。麦垛子堆好后,青壮劳力只得赶回去参加会战。高三说,等会战一结束,就回来扒开麦垛,晾晒,碾打,入仓。但是青壮劳力们刚走,只见从终南山的山腰间,升起一朵云来,那云乌黑,狰狞,越升越高,慢慢地弥漫了整个平原。平原上刚才还是晴天红日头,一下子变得幽暗起来。接着,就像天河决了口一样,瓢泼似的大雨落了下来。这雨一下,就是七七四十九天。高村平原像被泡在了水中一样,低的地方成了涝池,高的地方成了泥滩。那些房屋,一座接一座地倒了,没有倒的房屋,屋上的瓦渗饱了水,不再渗了,于是雨水越过瓦,从屋顶上流下来,外边下大雨,屋子里下小雨。最可怕的是堆在场里的四十几个麦垛子,也都全部泡在了水中。压在底下的,发热,发霉,沤烂;搭在上面的,雨水泡得长出了芽来。至于那些还没有收回来的麦子,它们那麦秆端立在地里时,麦粒泡涨了,穗子里就开始长芽儿。最后在急风暴雨中,又全部趴在了地上。这几年,经过大跃进、大炼钢铁的折腾,高村平原上,家家户户的家底都空了。人们本来希望,这一茬新麦下来,能有个弥补,现在,全完了。正当高村平原的人们已经绝望了,忘记了白天是个什么样子、太阳是个什么样子以后,突然之间,风停了,雨住了,打雷闪电没有了,一轮又大又圆又红又亮的太阳爷,出现在碧蓝碧蓝的天空,出现在高村平原的头顶,出现在高发生家那棵老槐树的树梢。渭河涨水了。十里渭河滩白茫茫一片。渭河只要再努一把劲,水就会漫上老崖,从而把整个村庄吞没。三天三夜之后,在高村平原上人们惊恐不安的等待中,河心慢慢地凹了。接着,它一点一点地瘦了,直到最后,重新变成一股细流,缩回那旧河床里了。河岸上站着的黑压压的人群,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一涝十八旱。在经过那场七七四十九天的呼噜白雨之后,高村平原上,接着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旱。这旱灾一直从天空出现彩虹的那天中午算起,到第三年的种麦时节才落雨。平原的每一块土地,都被灼热的太阳光晒得石头一样僵硬。种子被勉强地戳进地里,或者青苗刚长出来,便被灼热的阳光晒蔫,晒死,或者根本就没有出土,捂在地里成为黑籽。幸亏有一种吃食叫萝卜,帮助高村平原的人们,在那年的冬天以及第二年的春天,不致饿死。这萝卜是高三领着社员们种的。渭河大水过后,高三向公社申请,从外地调拨来了一些萝卜籽,然后他领着社员们,挽起裤腿,在大水漫过的泥滩里一挥一挥地撒萝卜籽。想不到这年庄稼没收,但是萝卜收了。地冻萝卜长。这萝卜一直长到三九天,把地皮都挣裂了。高村平原的人们,将萝卜拔出来,生调着吃,切成条儿焯熟以后调着吃,熬成大烩菜吃,切成片子晒成萝卜干吃。大年馑还是不可遏制地来了。公家人把这叫“三年困难时期”,或者叫“六一、六二年困难时期”。首先给这块平原带来强烈震荡的是那官道上络绎不绝的逃难人群。如果说当初那一兄一妹两个商州客,是这次大逃难队伍的先声的话,那么现在,大批的逃难队伍到了。他们将要从这里渡河,到渭河以北去,或者走得更远,到黄龙山。我们的半大小子黑建,见这事好玩,便约了几个同年等岁的孩子,从家里偷了个老碗,从树杈上掰了个讨饭棍,然后跟着逃难的队伍,混到了船上。高发生老汉见说,冲到老崖上去,大声呐喊,吆喝那渡船回头,然后从那船上,找到黑建,打了两个耳光,拧着他的耳朵回到家中。整个大平原上人心惶惶。人们像蝗虫一样,红着眼睛,将平原上一切可以填饱肚子、可以哄肚子的东西都拿来吃了。当平原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干净以后,上级发来了可怜的一点救济粮。高三在领着大家分发救济粮的同时,又带着几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到远处镇上,买了几坨油渣。一九六一年的二三月里,高村平原的人们,就是吃着这油渣度过的。高老汉送黑建去城隍庙的小学堂上学。“男儿嘴大吃四方!你要学几个狗爪爪字,你要走出去!”老汉说。黑建的户口在城里,高村这里只是借住。因此,七岁的他在吃大锅饭的问题上,曾召开过一个社员大会。满场的手举了起来。“孩子,跪下来,磕个头!谢谢乡亲们!”高安氏说。黒建跪下。一天半夜,黒建在自家墓地发现新媳妇和一个男人在说话,得知了一个秘密:高三和新媳妇一个炕上睡了都快两年了,至今没有沾过身子。新婚之夜,新媳妇告诉高三,她是有男人的人,说了逃荒的经过。高三再没有难为她。新媳妇和南山客抱着孩子逃跑的时候,被村民截住了,高老汉私设公堂。原来这对合法夫妻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才想出这样的计策。年馑过去,他们要回家了。在高老大的说服下,这对男女认了高老汉为干爹,这这样走了。直到高三问下新媳妇,发生老汉的情绪才转弯回来。最苦命的是桃儿。为了给高三筹聘礼,正在上中学的桃儿被迫出嫁。她看不上自己的窝囊丈夫和这户人家,又回到了高村。高二从肤施城捎回了钱还了聘礼。黒建由于一个学期没有交学费,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羞辱,不想上学了。高安氏牵起黑建的手,在村子里挨家挨户的“预支工钱”,终于交上了这一块钱的学费。然而,整七十岁的高安氏要将这一块钱还上,需纺100天的线穗子。高村收完麦子以后不久,顾兰子只身一人回来接黒建到城里上学。在黒建离开高村平原以后,高发生老汉和高安氏,又在这块故乡的平原上,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过世。高二在肤施城的报社里呆了五年,做到报社领导这个级别,之后到造纸厂当厂长,后又调到尉迟城做宣传部长。截至目前,公家人高二的仕途还是平坦的,但是在不久之后,他受到了一次打击。接着,又受到了一次打击。如果说第一次打击他受的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到筋骨的话,那么第二次打击是致命的,那个长长的阴影遮盖了他的后半生。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生活不打击你,又打击谁呢?这个外露的人,这个自负的人,这个只知道埋头进取,而从不知道后退和防备的人。在生活这本教科书面前,他还欠缺很多。“你永远只是一个著名农民!”景一虹的话说准了,这句咒语一样的话跟随了他的一生。黒建在尉迟城,一共呆了八年,度过了小学和中学时代,并在这里参加了文革。骄傲的高二,在运动的初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咪咪跟着大串联的队伍,走了半年的时间,磨破了几双鞋,最后终于走到了北京。毛泽东一共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了十一次红卫兵,咪咪很幸运,赶上了最后一次接见。那一年,她16岁。武斗开始了,先是棍棒相加,接着在拥有武器之后,便是像模像样的两军对垒,机枪步枪大炮作战。高二命大,躲过了一劫,在一个山村里呆了几个月,直到各地的革委会相继成立,全国山河一片红,两派的武斗队被勒令交出枪支,混乱局面得到控制,才重新回到尉迟城。顾兰子第一眼竟没有认出他来。高二穿一件对襟的白布衫子,大裆裤,白裤腰的部分,用一根麻绳系着。头上剃成了一个又青又灰的光头,一根旱烟袋子,搭在脖子上。高二说那个树疙瘩做的烟袋锅子,是他放羊时,从老崖上掏的椿木根做的。还说在这一段,他学会了耕地。高二从单位上领了工资,一停给家用,另一停,给那个小村的大人小孩,齐齐给每人做了一身衣服。了了这个心思,高二辞别家人,又去肤施城。他去后不久,就又被送进五七干校里去了。这时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咪咪也报了名,被分配到尉迟县最远的山区。仅仅半个月,就哭着回来了,那里的偏僻寂寥叫她无法忍受。顾兰子建议咪咪。回老家去插队,那里毕竟是平原,眼界开阔些,离西京城也近,还有许多的亲人,会照顾他的。咪咪同意了。在顾兰子的安排下,咪咪嫁给了邻村的一位复员军人。这个当年心高气傲的女孩子,便在高村平原与西京接壤处的那座县城定居下来,生儿育女,完成世世代代平原女人都经历过的一生。黒建回到高村后,在社办中学上完高中,然后在七十年代那个寒冷的冬天,穿上军装,当兵去了。那时珍宝岛的枪声、铁列克提的枪声刚刚平息,国家正处于一种紧张的战备状态中,而漫长的四千多公里的中苏边界,尤其紧张。黒建在白房子(额尔齐斯河北湾边防站)巡逻、站岗、放哨,呆了五年。五年中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又是几乎每秒都有可能有事情发生,“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有可能掉下来。在黒建黑沉沉的记忆中,最紧张的事情,大约发生过两次。一次是一九七三年三月十四日,苏联一架武装直升机顺额尔齐斯河越入中国境内,在哈龙沟迫降,继而被牧民用套马绳套住螺旋桨,被赶来的分区骑兵连抓获。边境形势骤然紧张得快要爆炸一样。苏方在距白房子一公里的界河对岸,集结了大量的坦克和装甲车。在最紧张的一天,它们连发了三次国家通牒,最后一次通牒的话语是“由此不可避免地引起的一切严重后果,由中方承担”。苏方的要求是,遣返三名机上人员,送还飞机。黒建是6940火箭炮筒射手。在那一段时间,他趴在界河内侧的一个碉堡里。发射手册上说,一个射手,当他发射到二十二颗火箭弹的时候,他的大脑和神经,就会因为承受不起这二十二次的剧烈震动而爆裂。但是我们的黒建,还是在自己的碉堡里,擦拭好二十二颗炮弹。“爆裂就爆裂吧!但求一死,这一切也就结束了!”“从此我再不惧怕任何的人和任何的事,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了!”黒建后来常常这样说。坦克和装甲车后来没有越过界河。由于双方的克制,这场自珍宝岛时间,铁列克提事件之后最严重的一次边界事件,后来以和平方式得到解决。三名武装直升机上的人员,被中方释放。中方的外交辞令是,出于人道方面的原因,允许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至于那家武装直升机,先由一个老练的中国驾驶员从阿勒泰飞到乌市,在装上火车运到北京。现在,它在一家军事博物馆陈列。警报解除了,四千多公里的漫长边境线,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黑建走出碉堡时,邮差递给他一封信,这是从那遥远的高村来的。信是咪咪写的,她告诉弟弟说,她有孩子了,是个女婴。另一次则是一个大人物的逝世。那时间是一九七六年的秋天。黑建领着他们班,正在菜地里干活。“出大事了,连长叫你们不要种菜了,马上回去!”马倌说。黑建问:“出啥事了?这菜马上就收了!”“毛主席——你知道吗?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父亲死了!”这是黑建对自己那一刻心情的概括。回到边防站,全站人员已经全副武装,排成队列蹲在篮球场。队列前面,孤零零地放了一个手提收音机,那收音机里,正在播送《告全国人民书》。追悼会也是在地道里召开的。弯弯曲曲的地道里,很黑,隔一截点一根蜡烛。白房子的士兵们,顺着地道,一个挨一个,站了有一里长。也就是说,顺着这弯弯曲曲的地道站着,人人臂戴黑纱,听着那收音机里传来的北京追悼会的号令声,走完追悼会的所有程序。说话间五个年头到了。黑建被宣布复原。仍然是一辆大卡车,像他们来时一样,把大家一个一个装在车上,所有的要走的老兵,都全身发软,哭成一团。大卡车开动了,白房子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它重新为一片铺天盖地的荒凉所淹没。这样,这一群来自渭河平原的青年,便像他们来的时候那样,先坐汽车,再坐火车,后来在西京城下车以后,像雨水渗入大地一样,各人又回到各人那偏僻的贫瘠的村庄。在火车上,当清点人数的时候,大家发觉,当年乘坐那一辆铁闷罐车去新疆那几百号人,基本上都回来了。当然有些人早回来了一两年,而有些人晚回来了几年,但是,基本上都平安回来了。没有回来的人只有三个。第一个,就是在铁闷子车上第一个打“报告”喊叫要撒尿的那个红鼻子;第二个,则是那个分不清左右,跑到女兵那一面去解大手的老梁;这第三个是谁呢?他有些面目不清,或者说,黑建只见过他一次面。那第一个撒尿的士兵,是距高村十五里的小镇人。平原上的人,这个人长着一个大红鼻子。到了白房子的第三年秋天,他们班坐个小船,到大河对岸的南湾去打马草。中途休息的时候,红鼻子说,他可以横渡这额尔齐斯河,问大家信不信?大家说他吹牛。红鼻子见大家轻视他,有些不高兴,后来,当大家又挥动大刈镰,开始打马草时,他一个人溜到河边,跳进河里,被卷入水中,再也没有露头。那个分不清前后左右的老梁,是高村往下渭河流入黄河那地方的人。到了连队之后,他当了猪倌。他的边防站,属于中蒙边界。老梁有一次放猪时,看见几头边防站的牛越过了界河,老梁就挽起裤腿过了界河,前去赶牛,结果,被蒙军三个潜伏哨抓住。老梁后来被蒙上眼睛,装进吉普车里,送到乌兰巴托。在那里关了两年以后,老梁被放了,于是便在这座城市里流浪。后来,老梁找了个蒙古媳妇,生了三个孩子。到了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中蒙关系解冻,别人给他出主意,让他给中国驻蒙古大使馆写个信,说说他的事。老梁于是叫人代写了,寄走。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全家人正在吃饭,来了几个人,问清了老梁的身份,把他装进一辆吉普车里,蒙上眼睛,拉到吉木乃口岸,取下眼睛上蒙的黑布,屁股上踢了一脚,让他越过会晤桥,回到中国境内。当年老梁失踪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边防站就给上级报了个“烈士”,烈士名分批下来以后,就通知家里,发放抚恤金,门楣上挂“革命烈士”的牌子。老梁回到边防站,事隔差不多二十年了,大家都不认得他。话说回来,即使认识,又能怎么样呢?这样,老梁被按“复员”处理,送回老家。回到老家以后,先看见大门上,挂个“革命烈士”的牌子,见了哥哥嫂嫂,一问,才知道父母因为伤心过度,都已经过世了。哥哥嫂嫂说,我弟弟已经做了烈士,你不是我弟弟。老梁这二十年,汉话也快丢光了,笨嘴拙舌说不清楚。见说下去也是无益,就又离开家乡,先到西京城流浪,后来又到乌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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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群:(大平原)[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