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章一回被一个神秘的电话带入对过往罪孽的叙述和救赎之旅。电话里的那个不知名姓的人用阴沉的声音说:“章一回,你认识亦素吗?不要问我是谁,我知道是你杀了亦素,就在老湾村那棵樟树里干的,现在你抓紧了结别的事的吧,给你六天时间。”章一回知道审判的时候到了,是该说出那些秘密的时候了。他常常产生这样的幻觉:一个通体透明的老奶奶提着一盏长明灯朝他走来,对他说,你对那几个女人的罪恶只有把那五个故事说给她们听才会摆脱,每个听了你故事的女人会多活十岁,而你自己在说完最后一个故事后将会与那棵樟树融为一体。作为老湾村曾经至高无上的上面,他现在沦落了,以卖脸为生。他有一张岩石般苍老的脸,却能在面对心仪的女人时像夜百合一样绽放,让不少女人着迷。章一回决定用最后六天去寻找那几个女人,首先想到的是苏点点。他们是在一个黑夜里的同一个舞台上认识的,他的百合般的脸魅惑了苏点点和她的女儿。找到苏点点时,她已人老珠黄,章一回说想把第一个故事讲给她听,苏点点哈哈笑道:“是吗,该不是那个没有被国王杀掉说了一千零一夜的东西吧。”章一回认真地说:“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我把自己生命中的十年赠予你,算是我对你的回报,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故事。”于是,他向第一个女人开始讲述第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老湾人曾是周武王姬发的后代,但几千年沧海桑田,王气已尽,王脉已断。老湾村横在丘陵地带,茅屋低垂,村前河流寂静,村里的人大多长着满嘴黄牙,浮着愚昧而憨厚的笑容,脖子细细的,脑袋尖尖的,不到三十岁就秃顶了。后来,老湾村续上了王气,靠的是进贡朝廷的侏儒章巴掌及其后代章可贴,尤其是章可贴,矮小玲珑,能言善辩,插科打诨,才艺出类拔萃,赢得了皇上的欢心,允许他跳进自己的掌心,成为老湾人自盘古开天地以来难得的荣耀。章巴掌和章可贴死后被埋在老湾河岸边的那棵樟树下,变成了老湾人记忆中遥远的回响,他们把那棵樟树当成他们不死的祖先,他们敬畏樟树。在有月亮的晚上,阳火低的人常看到樟树下跳舞表演奇异节目的小矮人。锣鼓响了,笛子叫了,喇叭响了,二胡叫了,说唱声、响器声在樟树林中乱作一团。尽管后来大炼钢铁时期,樟树林被砍光烧光,这棵被奉为神灵的樟树还是被村人保留了下来。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老湾似乎无可圈可点之处,直到章铁才的出现,老湾村才汇入中国近代革命的洪流。章铁才开始不过是一个排牯佬,一次在鬼头滩死里逃生之后,就撑着红湾东家三个大木排一去不复返了。回来的时候,排牯佬粗野的外表下多了一份儒雅,据说他把那几十方木材卖了后读了师范学堂,参加了同盟会。他果然为老湾带来了新气象,回来那年秋天就在村里办起新学堂,聘请了几个外地老师。让村人感到神奇的是,化学老师把几根生了锈的铁钉放进一碗沸水里,拿出来时那生了锈的铁钉就像新买回来似的;还有他能把手放进沸腾的水里去,然后再从沸水里抽出来,松开巴掌叫大伙看。章铁才还带回一个外地女人和两个儿子,一个叫章大,一个叫章小,章大长得俊美怡人,读书天赋极高,章小则又矮又墩,野性十足。兄弟俩对老湾对面红湾的红色河水大惑不解,感到新奇,章大甚至独自一人去了红湾,却遭红湾地主陈抱华猥亵,回来患了抑郁症和梦游症。不久,章铁才办新学遭红湾办私塾的地主忌恨,地主儿子陈秉德诬陷他暗中通匪,被官方抓走。兄弟俩去县城找老湾的戏曲名角章玉官营救父亲,章玉官那一年还不到二十岁,讲情讲义,无挂无牵,把所有的家财散了去救章铁才,无奈陈秉德花钱买通土匪头子杨彪作伪证,章铁才最终被枪杀在河滩上。这一幕恰好被章大日后的同学斯美亲眼看见,一生心悸。
迫于陈秉德斩草除根的传言,章大被章玉官送到县城的中学,与斯美同班。第一次看见斯美,章大被她的忧郁气质所吸引,神魂颠倒,在戏场、在教堂到处产生见到斯美的幻觉。后来他还特意为斯美写了一篇文章《县城的春天》,文采飞扬,婉约细腻,被国文老师当做范文宣读,两人心灵得到交流。两天之后,斯美因局势动荡随做布生意的父亲去了汉口,临走时告诉了章大父亲被枪杀的场面。章大也离开县城去广州报考黄埔军校,被录取,赶紧写信要章小也来报考,章小在军校闹事,枪杀了蒋介石的一个远亲土豪,被关进大牢,章大用一篇文章救了弟弟。半年后,北伐军与敌军茶陵激战,章小又生死未卜,在一个暴雨之夜,章大横穿县城去通知弟弟撤退,在死人堆中背回一个叫“哥”的伤兵,天亮却发现不是章小,慌乱中把那人摁死在河里,书生章大终于第一次杀死了一个人,灵魂几乎轰然倒塌。战事失败后,章大回到老湾。一个夜晚,章小走过遍地的麦田,敲响了家里的木门,被母亲安排躲在地窖里。麦子抽穗的时候,章小托章大去县城和地下党接头,却发现地下组织已被破坏,而章小也暴露了。章大匆忙赶回,远远地看见母亲在窗户边挂出了父亲的那件血衣,章小在便衣的追击下从麦地里逃走,心知家里已经呆不下去,决定离开老湾,远走他乡。兄弟俩不约而同去汉口鹦鹉洲找斯美,此时的斯美却爱上粗犷的章小,对章大若即若离。章大在惆怅和豪情中离开汉口去福建投奔章小,改名章抱槐,从事地下工作。1934年,在赴一次秘密会议时,由于没看清窗口警示的红布,不幸被捕,机灵的章小却逃走了。在狱中,章抱槐没有屈服于白脸长官的诱降,但在目睹恐怖的筷刑(用尖筷捅刺鼻孔)和蚂蝗吸血的惨景后,精神彻底崩溃,在悔过书上签了字,背叛了革命。他突然想:要是弟弟章小也面对着如此恐怖的场面他会怎么样?面对大海,他想明白自己天生就不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者,而是一个小布尔乔亚。
出狱后,章抱槐回到老湾,变成一个村庄游荡者,有时带领蚂蚱和蝈蝈排着长队走过村庄,有时爬到樟树上读书和唱戏,一个夏天都睡在树上,成为名副其实的“抱槐”。后来被请到县城戏班子唱戏,无师自通,胜任各种角色,名声大震,甚至盖过了章玉官,被誉为“百戏之王”。但不久,县城打仗,章抱槐被白脸长官的部队抓获,推荐他做了少校秘书,后随部队辗转来到上海,参加了举世闻名的淞沪会战,任敢死队的督战官。在战场上,章抱槐巧遇参加战地救护队的斯美,他们正在挖掘已成为抗日营长的杨彪,章抱槐欲杀杨彪,被斯美紧紧抱住,他俩在月光下重温了昔日的浪漫情愫。战后,章抱槐做了闽西一个县的县长,在任做了一件豪气的事,就是顶着省府压力枪毙了县上一个土皇帝,也因此被革职回乡。在老湾蛰居的日子,父亲的血衣成了他的灵魂。不久,蒋伏生慕名请他出山任自卫队参谋长,策划了一场对日军的伏击战,取得了胜利。却因在战斗中火烧陈家祠堂,遭到陈秉德他们活埋,当蒋伏生飞马赶到时,他的一双眼睛已经像两盏红灯笼要爆炸了。抗战后,章抱槐在浯溪附近一所中学谋了一个历史教员之职,课余常去浯溪碑林消磨时间,发现一面淌着血的魔镜,照见了自己过去的一切,从此委顿下去。这时,弟弟章小已改名江河水,成为共产党的高官,想起自己迥然不同的人生,章抱槐突然冒出想杀死弟弟的阴暗念头。不久,江河水衣锦回乡,受到村民的热烈欢迎,临走的时候严肃地对章抱槐说:“作为一个自身历史上有污点的人,你不适合教历史”。 彻底击溃了章大的精神世界,从此他变成一个没有历史和身份的人,踏上寻找当事人证明自己的人生苦旅。“文革”初期,江河水死于的他的揭发。他说,1934年那次被捕是因为弟弟的出卖。而章抱槐死的头一天,恰好是江河水平反的昭雪大会,他被挡在会场之外,白发飘零。
章一回仍然走在自我救赎的路上,他得赶紧去寻找生命中的另一个女人。他和珊珊相恋在雨镇,在雨中的草地上,却始终不能结婚,因为珊珊说雨天打伞去打结婚证不吉利,而雨总是不停。等他再度回到雨镇时,珊珊已经不在了,小镇上的人为珊珊的死活已经讨论两年了,没有结论。小镇历来的规矩只有死了一个人才能准许另一个人迁来小镇,于是有人向章一回暗示可以买一个死人的名单,取得优先迁移权,章一回无动于衷。即使找不到珊珊,他也愿意把这个故事留在雨镇。于是,他面向河水开始讲述第二个故事:
就在章小回乡的前两年,老湾十八岁的木匠被陈秉德请到家里做木工活。章顺做一把太师椅时,做好的葫芦把总是被大太太偷走,不久,章顺就被大太太勾引上了。两人起了谋财害命之心,谋划用一把凿子杀死陈秉德,在之后一遍遍地翻看那些财产清单。大太太却没料到章顺同时在磨另一把干掉她的凿子。半年之后,事情败露,章顺仓皇逃走。新中国成立后,陈秉德逃往香港,大太太留下来了,并最终找到了章顺的工作单位,重修旧好。章顺只有在大太太那里才能找到快乐,幻想有一天能拥有陈秉德的财产,不由对现在年轻的妻子麻姑起了杀心。
有一年,十年不回的章顺回来了,和麻姑商量把大太太接回家中住,温顺的麻姑同意了,但遭到老湾村人的集体反对,商量着要捂死老太婆。这时合作社文书阿贵去了趟红湾,不知用什么办法使老太婆不敢踏上老湾土地。章顺计划遂告破产,他把一切归罪于麻姑,为了防止麻姑与其他男人私通,还在她的下身残忍地上了一把铁锁,制造了一出人间惨剧。后来,为了解决大太太的身份问题,章顺下决心要杀死麻姑,但他想了很多办法,都被麻姑识破了,麻姑的女书记录让他大为顾忌。于是他找到章一回,许他二十块钱杀妻,但章一回也不能杀身份不确定的人。他们的密谋被麻姑的儿子章天意知道了,为保护母亲,他只身赴红湾杀死了大太太,然后离开了老湾。
麻姑是个来历不明的人,据说来自一个叫千家峒的地方,那是个美丽无比的山寨,只能从一个山洞爬进去,土地广袤,物产丰茂,那没有苦恼,没有杀戮,人人都平等相爱。农闲的时候,麻姑在屋里一个人书写女书,那是一种只有女人能看懂的蚂蚁样的字,记录着千家峒的秘密。村里的老人总是给麻姑上历史课,希望她能用女书记下老湾的历史。但麻姑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与他们不同,她不能理解老湾人为什么打死八十岁的陈抱华,为什么总是想要杀人,对争走章顺的大太太也恨不起来。由于大太太诅咒,阿贵得一种奇怪的颤抖病,教唆章天意杀人,为断绝阿贵的杀人念头,麻姑不惜奉献自己的贞节,但仍然阻止不了他成为章一回手下的一名刽子手。最后,章顺犯了错误被下放到老湾,也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整天写检讨书,终于良心发现,给麻姑打开了锁。章天意临走时烧了女书,从此麻姑变成疯子,像驾着一条彩船行驶在两岸铺满鲜花的河流,不再感到苦难。
章一回仍然走在自我救赎的路上,急着去找第三个女人紫舒。紫舒是个双性人,她从生下来就幻想自己是个男人,章一回到达小县城时,紫舒刚做完变性手续,避不见人。章一回也幻想变成一个女人,依偎在紫舒的怀抱,给她讲第三个故事。夜深人静时,章一回走向紫舒住所旁的铁塔,可走了很久,怎么也接近不了那个铁塔。那铁塔明明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似乎伸手可及,可就是怎么也走不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便换了一条街道继续朝前走,可是章一回走近一步,那铁塔就往后退离一步,仿佛电影里面的推移镜头。章一回只好换成白天去,却被一个人拦住要求出示记者证,不能进去。章一回只好回到宾馆,在纸上写下第三个故事:
自从在朝鲜战场做了美国人的俘虏之后,老湾人章义的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腰一直弯到地上。回国后,在镇上的粮店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保管员,住在一间又温又潮的牢房样的房子里。他有时想,上面是不是没有明说这是个牢房,而要他自己去体会和悟出来。看见卫生院田香的第一眼,章义就爱上了那个高挑而丰满的女人。为了接触田香,他甚至假装生病让田香给他打针。粮店的隔壁是镇上的卫生院,他常常把门关严了,在一把椅上再叠上一个木凳,然后爬上去,把脸贴在那个窗户边去看院子里的动静。这样看了不知多少年,看到了田香的当贪污犯的丈夫被抓走,看到了田香月光下孤独的影子。在他的心里,他一直把她看成自己的老婆。结婚的那天晚上,章义把他的一切都说给了田香听,包括做战俘的事,田香轻轻回了一句:“我不会嫌你是驼背,我们得好好活下去”。两人相拥而泣。婚后他们过了一段甜蜜无比的日子,连性生活也找到了独特的解决方法,章义真正享受到家庭的幸福。不久,由于房事过度,章义生病了,田香为他多方求医,细心照料。期间,田香去地区参加一个为时半年的培训班,遇到一个追求她的男同学,离别的晚上,男同学送给她一条白色围巾,想起可怜的章义,田香压抑住了心中的波动。回来的时候,章义已快病死了,田香长途跋涉十几天找到老郎中开处方,为他治好了病。章义对田香说:“我吃下去的不叫药,喝的是血,是你身上的血呀!”不久,两人生了孩子章春。为矫正章春可能遗传的驼背,章义殚精竭虑,想尽一切
王青伟:(村庄秘史)[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