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是中国北方一条平庸的河流。它的开始和结束都一样平庸。它开始在草原的尽头和陇西高原的开头,它结束于《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那个风陵渡——渭河在那里注入黄河。渭河在下游营造一片冲积平原,然后在平原上布满村庄,然后在村庄中造出一个大的村庄。那个村庄人们叫它千古帝王之都。一部中国的历史,有一半是这个村庄的历史。这个村庄叫长安城。如果说不算太长的人类历史中,世界西方的首都叫“罗马”的话,那么,这个村庄就是人类的东方首都。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最后一年,一位“伊人”,站在渭河畔高高的老崖上,正在唾星四溅地骂街。这是我的伟大的祖母。她的骂街基于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关系到我们这个家族能不能在渭河岸边这个叫高村的地方住下去,关系到祖母膝下的那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将来的命运,关乎到高家那时还算殷实的田产和房子能不能守住。高村所有的人都姓高。在高村人看来,这世界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高村的世界,一部分是高村以外的世界。我的老爷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且这女儿显得有些笨拙。我老爷为延续香火权衡再三,从渭河上游的一个叫鸿门镇的地方,接来了他的外甥,来给自家顶门。接着,又从邻村为这个顶门过来的小伙子问了房媳妇。那小伙子就是后来我的爷爷,而那新媳妇就是我的三寸金莲的乡间美人小脚祖母。高老爷子在老崖上有三十亩良田,河滩里还有二十亩滩地,家里一挂铁轱辘的牛车。此外,他还有五间宽的庄子。那庄子有三间盖满了房,剩下的,空在那里,准备有力量了以后再盖。族人们,尤其是就近的族人们,也许曾向高老爷子提出过从自己就近的族人中,挑一个侄儿过来顶门。但是被高老爷子严词拒绝了,他明白所谓的顶门只是一个话头,人们眼红的是他辛辛苦苦攒来的那份家产。他坚决不能让这些家产落到他的那些族里弟兄们手里去。他决心要保卫它。在高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人们还不敢造次。高老爷子拄着根南山藤木做成的疙瘩拐杖,一步一点,从东头走到西头,西头又走到东头,人们见了,纷纷打招呼。招呼罢了,人们指着他的脊背说:“有一天你死了,这好戏在后头哩!”终于有一天,老爷子一口气上不来,脚一蹬,头一歪,走人了。家族纷争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头七”未过,这户人家便开始遭户族欺侮了。老太爷既死,于是大家也就没有了忌惮。老崖上田里的苞谷还没有成熟,就被人整行子整畦子地先掰了。滩地里的果木树上结了桃子,也被人卸了。菜井里种的辣子被人摘了,韭菜被人割了。家里拉车的老黄牛,偷吃了几口嘴,也被人用镰刀砍了。还有家里那几个半大孩子,出门与人打架,一个个被打得鼻青眼肿流鼻血,问他们为什么跟人打架,回答说村上孩子叫他们“蛮生野种”。这些都是小事,更大的事正在酝酿,这就是族里面的几户近家,瞅上了这户人家的田产和房屋。这一日,我的乡间美人的小脚祖母,正摇着纺车,在上房屋纺线,门外人声嘈杂,揭开门帘一看,只见几个大汉,抬了一口棺木,进了院子。不容分说,一把攉开这小脚女人,抬着棺木进了上房屋,然后找一个角落,将棺木摆好,底下再支上几块砖头。然后一伙人扬长而去。我的小脚祖母愣在那里,好久才明白这是先用棺木占地方了。她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子,想起找我爷爷。爷爷早就知道这家业守不住,于是说,让外人得了,不如让我抽大烟把它抽光吧!没了家业,就没人偷没人抢没人眼红,这高村的天下就太平了!这样他染上了大烟瘾,和村上一些懒汉二流子躲在一户闲人家里抽烟。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事情,祖母只得去把爷爷找回来。爷爷回到家中,看到上房地的棺木,一言不语地蹲在地上。祖母见了,踢两脚,“你倒是说话呀!掌柜的!”祖母说。踢归踢,胆小怕事的爷爷仍是一声不吭。祖母见了,绝望地说:“我三脚踢不出你个响屁来!”就从这一刻,我的小脚祖母开始骂街。既然这家男人不敢出头,那么女人只好出头了。至此以后,大约有半年时间,高村村头,出现了一个骂街的女人。我的乡间美人小脚祖母,顺着高村的官道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踏踏而来,一路排侃。她说道:“高村的老少爷儿们听着,族里的阿伯阿叔们听着,如今这当儿说话的是高村的媳妇,安村的姑娘,叫‘高安氏的便是她。高老爷子是有一份家产,但这家产是他人老几辈打牛屁股打出来的,碗里一口锅里一口省出来的,东山日头背到西山下苦挣的。你们要眼红,你们去挣,让儿子做土匪,让女儿做,只要能挣回来,也算数,别眼红人家。“我安家大姑娘也不是没名没姓。安村就在高村的旁边卧着,那一村的人都是我的娘家弟兄,他们在看着你们高村的人做事!我日你个三辈先人的!”祖母的骂街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她骂街的这半年中,高村逐渐安静下来,渭河畔上的这户人家,日子也逐渐好过了点。一九三九年的农历二月二,这骂街的行动,被一件事情打搅。而这件事情,将导致渭河畔上的这户人家暂时离开,亡命他乡。在坡坎下面的渭河二道崖上,人声嘈杂。顺着那崖畔,自南向北,一溜儿摆开八口大锅。有人从河里担水往这锅里倒的,有人蹲在灶火口,往锅底填苞谷秆的。其中围绕着一口锅忙碌的,正是我们家的人。那手执一把大铜瓢,舀起汤,然后再高高漾下去的,是我爷爷。旁边挑着一担木桶,忽悠忽悠从渭河向上担水的是我大伯,也就是高大,那一年他十三岁。坐在灶火口里,朝着炕底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往进塞苞谷秆的,是我的父亲,也就是高二,那一年他十岁。天晌午端,太阳直直地照在头顶上的时候,人们焦急等待着的一支饥饿大军,终于在平原的另一头出现了。有些家庭是推着一辆独轮车的。独轮车“咯哇咯哇”地叫着。高村的人听到的平原尽头传出的哀恸声音中,大约就有这独轮车的叫声。这独轮车上,通常装着这个家庭的全部的家当。大部分的家庭则连这样的一辆独轮车都没有,他们的全部家当是用一条扁担挑着。这根扁担通常是由这家的当家男人担着的,行走中的这户人家,簇拥着这男人。另外还有些人家,他们连这样的一根扁担也没有。当家男人的身上,只背着一件花格包袱。上面还布满补丁,所以我们说它的颜色,只是说它原来的。唉,包袱的主人,大约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流浪了有些时日了。这当中最残酷的事情是“易子而食”。饥民途经的各县县志上,修志的老先生曾经以怎样悲凉而又绝望的笔调,谈起那一幕幕“易子而食”的场面呀!春二三月正是大平原上青黄不接的季节,去年的一点可怜的存粮已经被扫清囤底,地里的青苗要再过整整三个月才能成熟。所以,要靠这块大平原为饥饿大军提供吃食,那是勉为其难。于是,行进的队伍,像蝗虫一样,吃尽了路边田野上所有能吃的东西。榆树皮是可以吃的,于是所有的榆树皮都被扒光,榆树白花花地栽在地上,十分怕人。榆树叶也是可以吃的,采光它。桑树皮是可以吃的,扒它。桑树叶也是可以吃的,采它。田里的那些地地菜,坟堆上的雪蒿,这些东西也都被采光了。在大锅前焦急地等待着的爷爷,支棱起耳朵,细细地听了听乌鸦的叫声,突然说:“这舍饭是给谁预备的,那些过路客是谁?我现在是知道了,他们来自豫东一个叫花园口的地方,那地方去年五黄六月间,黄河决了堤!乌鸦的叫声,那是河南的乌鸦,不是咱陕西的。陕西的乌鸦,叫起来像唱秦腔一样,直通通地,可着嗓子吼。河南的乌鸦,叫起来像豫剧的花腔,一声高来一声低,一声粗来一声细,一声长来一声短。”爷爷回答说。爷爷将一瓢金黄色的苞谷粥,高高扬起,金瀑布一般地泼下,盛满伸向他的每一个大碗。爷爷问这一拨人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莫不是蒋介石为阻挡小日本,派飞机朝花园口那地方扔了些大炸弹,炸开了河堤四十里,你们这是从那河堤下面,逃命出来的吧?”逃荒的人群一哇声连连称“是”。逃荒的人群说蒋介石想出个炸黄河河堤的瞎点子。日本鬼子没淹了,倒把豫东地面的成百万的老百姓给淹了。那一块大平原村子稠,人口多,惨哪!那地方的黄河,是悬在半空中的,比陆地要高出几丈,几十里宽的河堤口子一开,黄河水哗啦一声就泄下来了。那水头大啊,黑压压地就像许昌城的城墙一样高,齐刷刷推着往前走,见谁灭谁!平原上三停的人,有一停被这水淹死了,永生地做了淹死鬼了,有一停的人,死在疫病和逃难的路上了,剩下一停人,这不,正赶路着的。爷爷又问:“那你们要往什么地方赶呢,可怜的人!你们这样急匆匆地走着,阎王催命似的,好像前面真有一个什么好地方,在等着你们。”人群七嘴八舌,回答说,确实有个天堂般美好的地方,在他们的前面等着,他们所以挣着命地往前走,就因为前面有那地方。那地方叫黄龙山。一提到“黄龙山”这三个字,这一群饥饿的人们,人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说,政府给那里设了个中央垦区,安置这些花园口难民。政府说,那是个天堂一样美丽的地方,有现成的房子,等着他们去住,有一囤子一囤子的粮食,等着他们去吃。耕牛预备下了,犁杖预备下了,那地是黑油油的,犁杖往地上一戳,五谷一撒,就是一料好庄稼。我的苦命的母亲那一年六岁。她也在这一支从黄泛区来的庞大的逃难队伍中,来和我的父亲高二赴这千年之约。此刻她正在路上走着,她将在三天三夜之后,即这一支饥饿大军的行走接近尾声时到达。她姗姗来迟的原因是在逃难的路上,有一个姐姐卖给路经的一户人家了。这事耽搁了这户人家一点行路的时间。顾兰子是在郑州城第一次吃的舍饭。那是白米饭,白花花的大米尽饱吃。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吃大米饭,或许还是她平生第一次吃饱饭,所以,她记得很深。这个河南黄泛区人家也是受了那“天堂般美好的黄龙山”的宣传蛊惑,才踏上这条道路的。最初,从黄泛区出来以后,他们在陕西和河南交界的地方住过一些时日,男人给当地一家打短工,女人给另一家奶孩子。这时候国民党来抓丁,三丁抽一,东家不想让自己的三个孩子从军,于是商量着天黑以后把这个短工捆起来,拉到乡公所去顶。这话让男人听到了,于是逃了出来。这样,这户河南人只好再走,最后走到了这支逃难大军中。这时候只见一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拿一样什么东西,正跳跳蹦蹦地从老崖上上来,走上了高村的官道。顾兰子的全部的注意力现在被孩子手中的那个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个热腾腾的蒸馍,一边冒着热气,一边还在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麦香。那迎面过来的半大小子叫高二,也就是后来的我的父亲。那一年他十岁。那一天早上,高二的小脚特别地勤,抱苞谷秆抱了一趟又一趟。祖母看着高兴,对高二说:“我那板柜里有个白蒸馍,是过年敬灶火爷的时候,我偷偷藏下的,而今给你吃!算是奖赏你!”手拿着这个馍,高二觉得自己如今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最伟大的人物了。这个馍他舍不得吃,一吃完他就又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了。可是不吃又抵挡不住这馍的诱惑。于是在踏歌而行中,他只把那馍放在嘴边,嗅了嗅它的香味,然后用指甲从馍上掐下黑豆粒大小的一点,放在嘴里嚼着。顾兰子那红勾勾的眼睛也盯在那馍上,当两人擦身而过时,顾兰子也嗅到了馍那淡淡的麦香。不由自主地,这六岁的孩子顾兰子,折回头,跟在那半大小子的后边。女孩尾随着那男孩子,踮着脚走屏住呼吸接近他,然后,斜马叉地蹿上去,一跃,从那男孩的手里抢过馍,立即转身,跑了起来。顾兰子在前面跑着。她在奔跑的途中将那个对她的口来说有些过于大的馍往嘴里塞。这时候,女孩突然停了下来,她看见了官道旁边的一摊湿牛粪,足有老碗口那么大,正在不停地冒着热气。顾兰子把那个馍从嘴里取下来,一猫腰,将馍塞进了牛粪里。高二终于没辙了。他站起来,朝那摊牛粪吐了两口唾沫,然后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出来,向河沿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手背抹眼泪。牛粪前的顾兰子,见高二走了,便伸出小手,从牛粪里将那个蒸馍捞出来,边走边在膝盖上擦那牛粪。擦了一阵后,女孩将这个还算囫囵的馍,托在手心,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后,往嘴里一填,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一年的秋天,高村这户人家也决心学着逃难大军的样子,拖家带口,离开渭河畔的高村,去黄龙山。但在黄龙山之行前,要给高家大小子问上一房媳妇,然后由他俩来守高村这个烂摊子。消息传出,周围村子的媒婆们立即蜂拥而来。人气旺盛,这是一件好事。高家有田产,有庄子房屋,槽头上有牛,囤里的粮食也有一些陈底子,这些浮财之外,地底下弄不好还埋了几个硬货。所以,这高家的媳妇好问。只要你肯出聘礼,好姑娘有的是。亲事很快就说定了,是距高村三里地的一个小村的姑娘。那个小村叫戏河桥。那姑娘大高家大小子三岁。而这正是我的祖母所希望的。她希望新媳妇过门,能管住性子暴烈的高大,还希望这媳妇在他们不在高村的日子里,能领住这个家。大平原一个平常而又平常的早晨,大红公鸡叫头遍的时候,这一户人家都起身了。新媳妇给大家煎好了荷包蛋,调上辣子,倒上酱油、柿子醋,然后一人一碗,连水带汤吞进肚里,吃完饭一抹嘴,大家上路。爷爷推着独轮车。独轮车上坐着我的乡间美人小脚祖母,祖母怀里抱着桃儿。黄龙山,在渭河平原的尽头,在陕北高原的开头。在我们叙事的那个年代里,整座山脉高大,险峻,为原始森林所覆盖。在国民党政府没有设黄河花园口移民局之前,这座山基本上是一个无人区,只居住着少量的人家,和一窝一窝的土匪,整个高山峻岭,是个狼虫虎豹出没的世界。逃难者在一个叫石堡镇的地方登记,然后便被分散到四周的山沟里去。到处都是无人耕种的土地,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谁开出的荒地就是谁的,土地十分肥沃。那季节正是秋天,几场寒霜,将地表上的所有的绿色都染成了红色。而那些山地里移民们种下的庄稼,地畔上的毛毛草、蒿草,也都在这个季节里像被人涂上红颜料一样,成了鲜红色。红叶下覆盖着一层一层的尸体。当那些河南人,那些黄河花园口的逃难者,在黄龙山突然一个一个地死亡,一家一家地死亡,一村一村地死亡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这一点,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块好地方,竟然空着,专为他们而留。大自然天造地设,令天底下有这么一个好地方空着,其良苦用心,似乎正是为设一块人类的坟场,而当局像驱赶羊群一样,选择这样一块地方作为这些逃难者的最后归宿,作为这一股左碰右撞的蝗虫一样的花园口逃难大军的终结地,却也不可谓不恰当。确实如政府所允诺的那样,有现成的房屋,有现成的农具、籽种,但这些都不是政府预备的,而是那些先他们而死的人们留下的。黄龙山的这些新住户们,在住过一段时间以后,便开始说一句民谣。这句话前半句叫“黄龙山养人”,后半句叫“黄龙山又杀人”!“黄龙山养人!”当犁杖戳开地面,种子入土,茁壮的五谷青苗生长出来时,人们会这样说。而当一种叫“虎列拉”(霍乱)的疾病开始肆虐,一户一户、一村一村的人在顷刻间毙命的时候,人们在临死前,又会说出“黄龙山又杀人”这句话。渭河岸上漂泊而来的这一户高姓人家,居住在黄龙山一个叫白土窑的地方。这户高姓人家满打满算,在黄龙山住了十年。他们很幸运,那个叫“虎列拉”的鬼祟一样的东西,始终没有落到他们头上。而顾兰子一家,一个一个地都染上了“虎列拉”,然后死在了黄龙山。爷爷是在去三岔赶集的时候,与顾兰子的爹,一个顾姓男人偶然碰面的。他和那顾姓男人一见面,分外亲热,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在一个小酒馆,他们喝了几口酒以后,便谈到了两家结亲的事情。弟兄三个,老大已经婚娶,老三还小,因此,这顾兰子就以两石五斗苞谷的身价,说给了高二。两位说好,等到顾兰子十三岁,高家便来娶她。而在这之前,两家先结为互相走动的亲戚。但是安家塔这个村子里,接二连三地有人死了。最后,瘟病也传到了这户顾姓人家。先是家里的几个男孩死了。裹成一个卷卷,谷草一包,被送到了山上。接着,顾兰子的母亲也染上了这病。顾兰子的母亲在弥留之际,突然清醒。她颤巍巍地坐起来,捻起一根平日上鞋底用的老婆针,然后在清油灯那豆瓣状的火苗下,将针尖烧红。“兰,你过来,我记得在逃难的路上,我说过,等落脚下了,我要给你扎两个耳朵眼。你娃要命大,不死在这里,将来也会有个穿金戴银的机会的!”顾兰子的母亲说。顾兰子哭着,将头凑过去,让母亲扎。只见“噗”的一道白烟,老婆针穿过了顾兰子的耳垂儿。顾兰子疼得叫了一声。顾兰子接着又叫了一声。顾兰子这两个耳朵眼儿,直到她六十岁的时候,才戴上耳环。那耳环是我的妻子,也就是她的儿媳妇给她买的。顾家的那个男人,在他的妻子死去不久,也就去世了。草草地葬埋了这位顾姓男人,我的爷爷奶奶,领着我未来的母亲顾兰子,回到了白土窑。“你端饭的时候,要两只手端。筷子要横放在碗上,放齐。等到给全家人都把饭端上来了,你才准吃饭。你吃饭不准到桌子跟前来,要圪蹴在地上。你一边吃饭,一边眼里要有水,看见谁的碗空了,就赶快站起盛饭。大家吃完,你也要吃完,然后收拾锅台!“白天除了做饭,其余的时间是打猪草,煮猪食,喂猪。晚上呢,等人都睡了,你不能睡!你要纺线,一两棉花纺一个线穗子,你每天晚上要纺一个,纺好再睡觉!”我爷爷站在白土窑的院子里,手叉着腰,这样来教育童养媳。顾兰子跪在院子中间。她听一句点一下头。说的是什么,她似懂非懂。她只知道从此这一生她的命运和这户高姓人家是分不开了,死死活活纠缠在一起了。在听我的爷爷说话的时候,她偷眼看了一下大门口。大门口有些响动,那是背着一捆柴的高二回来了。“这人以后会是我的男人!”她在心里说。顾兰子在偷眼看人。这个偷眼看人的毛病贯穿了她的一生。当我长大以后,当我在接受礼仪方面的教育,告诉我和人说话,和人握手,眼睛要坚定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四目相对时,我都做不到这要求。后来我明白了,这是我母亲的目光,童养媳的目光,它遗传给了我。我悲凉地意识到,这叫做“偷眼看人”的毛病是无法改变的,就像你是“童养媳的儿子”这个身份无法改变一样。顾兰子那一年十岁,她要结婚,还得等三年。到十三岁时开脸,梳头,圆房。爷爷说在这件事上,亲家把他哄了。亲家说黄毛小丫头是十一岁了。其实这十一岁的说法,也说得通。农村人把那叫“荒岁”,年对年,长余一岁。但是爷爷说,顾兰子得多吃一年粮,多穿一年衣服,在这件事上,他吃亏了。爷爷是如何掐算出顾兰子的年龄的?小孩嘴里吐真言。他问,你先不要说你的年龄,你只说你是属啥。顾兰子回答说属鸡。爷爷掐着指头,摇晃着脑袋,“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地算了一阵,说,“亲家公遭下谎了!你才十岁!”接着,爷爷又问:“你是几月生的?”问这话时,他很庄重,显得这句问话很重要!“十一月!”不知深浅的顾兰子,如实回答。“哎呀!”一听说是“十一月”,从渭河畔走到黄龙山的这个怪老头像被蜂蜇了一下,被蛇咬了一下,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往地上吐了两口唾沫说:“你生在败月呀,兰!我们高家前世作下什么孽呀,打发你从河南跑到陕西来败我们!”随着爷爷的这一声喊,窑洞里的人都跑了出来。见爷爷大呐二喊,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问清了事由,大家都面面相觑。白土窑那个苍茫的地面,灰蒙蒙的天空,这一刻变得十分寂静。“怎么办呀!”婆也被吓坏了,她脸色煞白,拐着小脚冲出窑洞,走到跪到地上的顾兰子跟前,像瞅一个怪物似的瞅着她,“怪不得,顾家全家都被你克死了!”原来,在中国民间,有一种奇怪的说法,认为生在十一月的鸡是败月生的。当然,十二属相,每一种属相都有一个败月,那属鸡的人的败月是十一月。“可怜的你为什么这么命苦呀!”婆踮着小脚,走过来,从冰冷的地上拉起顾兰子。婆的个子本来就小,十岁的顾兰子那时只搭到她腰间。婆把顾兰子揽在怀里,两个人都哭了。哭的途中,婆撩起她的大襟,为这个苦命的女孩擦着满脸的泪。“老头子!”婆扬起头来说,“你看,能不能给兰娃把命改一改,回一回。我听人说,庙里的和尚,可以给人改运哩,回向哩!昨天还是个讨吃的,今天一改一回,就能当上皇娘娘了!”爷爷伸出鸡爪子一样的五个指头,一会儿这个指头蜷回来,一会儿又那个指头伸出去,掐算了一阵,最后说:“定了整数,顾兰子,我把你的生日定在十一月二十吧!这天是个好日子,有个这个日子做生日,虽然是生在败月,但是败月不败时,这样,你的命会好一点,也不会妨到高家了!”婆听到这话,长叹了一声:“败月不败时!这最好!”但是,这天晚上,顾兰子决定死。被婆发现了,把她救了下来。婆抚摸着顾兰子那张小脸,婆注意到了她的耳朵眼。她说:“兰!苦命的花,苦命的草!你还没有活人哩,怎能就这样走?这两个耳朵眼可不能白扎,还要用它们佩金戴银哩!”顾兰子回转了过来。她听见了这话,懂事地点点头,不过仍不敢用正眼看人。这天晚上,她平白无故地制造了这么一件事端,从此那目光就越发怯生了。这一年,庄稼取得了丰收。爷爷用驴和驮牛,驮了粮食到三岔街上去卖,结果被土匪盯上了。回来的路上,土匪一直跟到了家门口。在这个陕北冬夜里,土匪们掠去了这户人家的所有值钱的东西,临走的时候,又顺手从槽里牵走了两头耕牛。直到土匪们出了院子,窑洞里才传出哭声。哭声最尖最利的是顾兰子,而哭得最凄惨的是高安氏。自从高发生老汉率领一家老少去了黄龙山以后,高村平原的这一片天空,便由高大支撑着。高大有过一次当壮丁的经历。国民党征兵,要到山西中条山去打日本人,三丁抽一,结果抽到了高大的身上。高大的好枪法,大约就是那时候练的。中条山大战,将日本人堵在了黄河那边的山西境内,不过关中平原三万子弟兵,也损失惨重。后来有一支,被日本人逼到了黄河边,于是八百关中子弟兵,投河身亡。这就是有名的“八百壮士投江”,拍成过电影的。不过八百人中,侥幸地活下来了几个,高大就是一个。他自小渭河边长大,会水。逃回来的高大在媳妇炕上睡了三天。三天头上,扛一杆钢枪走出门。这样不久,他便成了这一带有名的刀客。城里人发一声喊,说“西北乡”造反了。这西北乡说的就是高村以及周围这一块平原。渭河在这里转了个“几”字形的大弯子,令这里成了一个死角。背地方,人来得少,适合起事。高大肩一杆快枪的刀客形象,大约至今还在那些老年人的记忆中留存着。他在高村这个大家族中,排行老五,所以人称“五阎王”。高大做过什么厉害事吗?好像做过。当壮丁回来后,听说一个邻村人对他媳妇动手动脚,于是约这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走着,他说,你先走,我到包谷地里方便一下。而后从包谷地里,斜插过去,赶到那人前面,一拧身子,只听一声枪响,那人脑袋开了花。李先念将军过渭河的那一刻,高大正抱着一杆快枪,在渭河南岸的二道崖上站着。李先念将军一件青布长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大约是走了好些天后,国民党方面才知道了这件事。一层一层地追究下来,后来追究到了地方。地方上要找李先念,李先念早就到了延安,所以能够抓住的,便是那个肩一杆快枪、以一种优雅的姿势站在渭河二道崖子上的高大。在平原上一个天麻糊明的早晨,国民党保安团韩团长带了县保安团,包围了高大的家。那时候高大还年轻,身手也好,虽然谈不上飞檐走壁这类绝技,但能舒展身子,从烟囱里钻出来,上了屋顶。上到屋顶以后,在这一片房屋中,几个虎跳,到了墙头。溜下墙头,就是白茫茫、莽苍苍的平原上的青纱帐了。国民党保安团把高大媳妇在老槐树上吊了一上午,打了一上午,还是问不出高大的去向来。后来也就泄气了,一溜烟地往东南方向走了。高大媳妇是在天麻糊黑的时候走的。这个苦命的女人嫁到渭河畔这户人家以后,大约没有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就这样离开了人世。黄龙山的这些年,高二除了放羊、打柴、务庄稼之外,还回关中去上了两年官学。学业还没有满,发生老汉捎话来,要他回黄龙山收秋,于是他辍了学业,再回黄龙山。收完秋,想再回来上学,可是窑里事多,拔不出身子,于是就此断了上学的念头。秋天,童养媳顾兰子和高家二掌柜圆房了。没过几天,高大手拖一双儿女,来到黄龙山白土窑。高大只说他是刀客,说这是国民党保安团造的孽,为的是要他那杆快枪。他没有提自己是地下党,也没有说李先念将军过渭河那事。共产党有一个规矩,叫:“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子!”“是那韩大麻子!这个仇要报!”快枪高大眼里火星四冒,牙齿咬得嘎巴嘎巴直响,说道。“人家的势力大,我看这一口气就先咽了,十年等他一个闰腊月,有机会时再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大小子,这一阵子,你就在这黄龙山里躲一躲吧!”高发生老汉说。高大不听这话,他执意要回去。那一双儿女哭成了泪人。高安氏踮着小脚,走过来,一手拖起一个,搂在自己怀里。想起贤惠的大儿媳妇,心里难受。她把顾兰子叫过来,让这一双儿女跪在顾兰子跟前。“这是你二大的媳妇,也就是你们的新妈。以后,她来照料你们吧!”两个孩子一个抱住顾兰子的一条腿,叫一声“新妈”。高二已经和新媳妇商量好,他偷偷地投奔延安了。在肤施城接受了三个月的培训后,发了他一杆短枪。高二被重新送回黄龙山,准备在这里组织群众,迎接黄龙山解放。回到黄龙山,组织为高二谋了一个差使,就是在离白土窑不远处的三岔街上收税。白天他是国民政府在三岔街上的收税员,晚上,则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组织农会,发动群众。和高二一起分到黄龙山的,还有一位女青年,她叫虹。虹分到了另外一个乡,大约也是收税员。偶然的时候,她会在与三岔乡接壤的村子收税时,多跑两步路,到三岔街来看看高二。有几次的时候,高二还把她领回了白土窑老家,晚上,虹就和顾兰子住在一
高建群:(大平原)[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