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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 子:(龙 窑)[2/2页]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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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在方夫人坐着的那只缸的周围,齐刷刷跪了一大帮人:两个村的族长保长,总管世利也闻讯赶来。
      “你们这群见利忘义的家伙,你们想做这龙窑的大股东,你们想与大清国比高下,你们想吞并大清国的龙窑么?是谁?站出来,让我瞧瞧,他是不是头上长了角,他是不是多长了一颗脑袋?”
      “没有,没有,夫人,我们没有,我们是大清国的忠实子民啊。”一群人的脸上铁青起来,全身开始颤抖。
      “坐,坐,”方夫人笑起来,“你们都是好子民,是啊,是啊。”
      只有世利表示异议。有人说,方知县来了。世利才闭上疑问的嘴。
      “看你办了什么好事?”待围观的村人刚走开,方知县就冷冷地对夫人说,“你一个妇道人家,竟敢擅用本官之职权?”
      王世民想在村里搞选举。
      翠香说,“村里的保长就是推选出来的。”王世民是想搞海选村长,说,“这是老天赋予我们人的权利。”
      村里没人支持他。他去找方知县。
      方知县说,“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真正的商人,你把龙窑办好了,赚了钱了,你把龙缸烧成了,我的希望也实现了,还不够么?”
      天大旱,村里热热闹闹的抬着龙王爷,道士和尚使劲的作法念经,没有下半点雨。
      “这世上的路多得很哪。”世民呆滞的目光有了一些生气。
      世民和村民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取水的地方。”村里人问:“是哪一个龙潭?比得过九龙潭?九条龙呢?”
      世民摇了摇头,用手拍了拍地。村民们不信。
      世民让窑里暂时停了工,拿了锄头在他选定的地方挖井。他们连续挖了五六口井,口口都是清澈见底的泉水。
      村里人挑着水桶赶到井旁,却见每一口井旁,都有一个窑里的人把守着,收钱,一文钱,一担水,没钱,允许赊账,年底统付。
      过了三天,所有井都免费了。世民也帮助附近的村民找到水源。村民要感谢他。世民一概不收礼,说:“你们不选择和尚和道士,却选择了我,我高兴啊。”
      “你能给大家取到水!”几个人齐声回答。王世民说,“我们要在九龙山的山岙里修一座水库,就不怕天旱了。”
      “谁能管事呵?”
      阿侬他们回答,“选我师傅当村长就好了。”
      选举会终于在前祠堂召开了。一边看戏,一边往竹篓里投选举的竹签,喜欢谁,就往篓里投谁的名字。
      一晚的戏,演到半夜。阿侬和世杰把那个戏台边的篓子看了又看,里边没有几根竹签。
      第二个晚上,继续看戏,谁投王世民的票,发两只肉包子。
      第三个晚上,大戏接着演。戏刚一开演,阿侬就来到师傅的面前,附在耳边说:“师傅不好,从县里开了一队官兵,把点心摊和竹篓全部围住了。”
      后来阿侬说,兵丁挡不住村民们吃包子,兵丁饿了也要吃包子。王世民几乎是全票当选。
      听说是村长要拢会议事,二狗舔了舔碗里最后一层粥油,说:“又有包子吃了!”
      然而,祠堂门口挂着两盏火燎,贼亮贼亮的。却只有几个人拢会,因为没有包子。
      第二天傍晚,几竹箩热汽腾腾的包子,放在祠堂门前的空地上。世杰说:“各位父老乡亲听明了,现在不发包子,待听了村长讲话后再发包子。”
      世民就说了修水库的事。然后提议举手表决。大家都举起来了,看在包子的面子上。包子吃完,大家就散了。
      下王庄族里不出钱。上王庄族里不出钱,族长公想把族里的帐目给王世民管理,可是很难。王世民决定采用股份形式,窑里先垫付。
      水库开工那天,阿侬第一次把锣声覆盖上王庄和下王庄,隔着一条九龙溪的狗,也第一次幸福地隔岸叫欢,这叫声里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恶声恶气。
      透过薄薄的晨雾,远远地看见上王庄下王庄那两股人,合成一股,像是两束麻络,在九龙溪旁边被捻成一条绳子。哦,世民心里说不出的激动,这激动远远超过了筑一条土坝本身所含的意义。
      方知县说过的话仿佛在王世民耳边响起来:“我想是你我的位置发生错误了,该你想着黎民百姓,而我该去做实业的。”
      干活的村民懒懒散散的,像是没有吃过早饭。直到有人叫一声“包子来了”,他们的眼睛才放起光来。
      王世民便挥挥手,说:“大家吃吧,本来是为大家预备中餐的,都是你们吃的,也不在乎早晚了。”
      “谢了,谢了。”众人山动一般欢呼。抢上前来,拿过包子就吃。世杰就拿了一个本子,把他们的包子数记在账上。
      “吃我自个的?不吃了。”二狗他们说。
      阿侬说,“拢会时村长不是说过么?出工算股份,水库有收入时分红,吃饭当然吃自个的。”
      第二天,包子都准备了,村民一个都不见。世民停了窑上的活,让窑上的工人来工地。三天后,阿侬打锣通知:“上工地筑坝咯!给现钱,每工现付。”王世民原定二十文一工,被阿侬说成是十文一工。
      来工地的人比上一次多得多。来的人都表示,只要现钱,不吃工地包子,都自带了中餐。
      一天结束,发工钱。每人仍然二十文。二狗他们只要十文,说,天天要现钱,十文。别的人,都领了十文。都说天天来,天天拿现钱。都高兴地走了。
      工地上的民工越来越多,不仅仅是王庄的人,外村的人都赶来了。
      方知县也惊讶:这些县民怎么了?大清国目前最低工钱也得二十文一天哪。
      窑里的钱,全部用来支付水库工地的工钱了,连买柴的钱都没有着落,不能烧窑了。
      只是十多天工夫,大坝的雏形已经形成。窑里也无力支付接下去的工钱了。
      风声,雨声,一场特大台风来临。
      王世民师徒一起在水库大坝一侧的岩洞里观察水情。在山洞倒塌前,王世民出了岩洞逃过一劫,却被身后突发的山洪冲走。最终王世民被村民救起。
      大坝在洪流中倒塌。
      龙出巡了,村庄里到处都在这样传说。有人断定大坝建在龙脉上,冲了龙脉,哪有不毁之理?
      龙窑也进水了,没有塌掉,却到处是漏气的洞。
      被救治醒来的王世民,却不会说话了。
      王世民成天呆呆的,谁来也不说话。
      那一天,来了一帮奇怪的客人。自称是小郑庄、上李家、后山陈的人,这些村庄有些相邻,有些相隔很远。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可都是年轻人,脸上都有一些油滑之气,说的话也差不多。
      他们一个个把王世民称作师傅。不学做缸,不学修大坝,专学选举,当村长。
      床上的王世民听了嘴角有一丝颤动,没有说话。
      王世民的食欲大大增加,性情大变。举手投足间,王世民变得不是王世民。
      “畜生,畜生啊!”翠香骂道。
      重阳了,徒弟们背师傅登高,知县夫妇也来了。登九龙山。在山顶,知县发现默默端坐在那里的王世民。
      知县夫妇的热忱,王世民半点反映都没有。看见阿侬在一旁服侍,方知县就将一个信封给了他,说是好好保存关键时刻能救他,阿侬千恩万谢收下了。
      阿侬登山回来,继续为村里打更。
      翠香每天承受王世民非人的折磨。暗恋她的世杰想帮助她也心有余力不足。
      一天晚上,王玲娣在庙里阿侬的住处,被一伙人抓了一个“私通下人”。
      开祠堂门,要按族规给他们治罪。
      玲娣骂道,“我何罪之有?”
      “你,放肆!”世利指着玲娣的鼻子说,“你无妁无媒,私通下人,触犯族规,当按族规处置。”
      玲娣回答阿侬不是下人。玲娣让阿侬拿出知县给的信函来。
      阿侬就从怀里取出了那个大信封。众人探头看,封口好好的,没有拆封。信封上写着:大清国山海县九龙山制陶社兼王庄阅鉴,落款为:大清国山海县衙。
      世利拆开信封,读: “兹委任,阿侬为大清国山海县九龙山制陶社副社长,并赐予与阿环、赖巴一样平民身份,与大清国山海县所有民众持有同等权利。印鉴两枚:大清国山海县印,知县印。”
      三个公仆向县城方向跪下,一齐说,“皇恩浩荡,知县大恩,永世不忘。”
      二狗轻轻地嘀咕了一句:“不晓得是谁出钱雇我们捉奸啊?”
      世利的脸红了起来,又一起阴谋破产了。
      族长公最后对三位公仆说:“本族允你三人加入,赐姓王,为王阿侬,王阿环,王赖巴。”
      三人转向族长公,又叩了三个响头,齐齐说:“族长公洪福齐天。”
      闹事的当天晚上,世利将族长公送到家门口,却指责他假公济私,连一个下人也不如。族长公听完世利的抢白,脚底心就有一股寒气上升,病了。
      第二天上午,日头三丈高的时候,来了几个公差,给世民上了镣铐,让一顶竹桥抬了走。
      十天后,是县衙审堂的日子。村里人以为总管世利是告状人,却想不到是包打官司的孔讼师。堂前跪着的是三个泼皮似后生,人们记起这几个人原来到过翠香的家,一定要拜世民为师,在他们村子搞什么选举。世民坐在板凳上也是被告的位置。
      孔讼师告这些泼皮分别以妖言惑众,自行选举一村之长,与官府所任保长分庭抗礼,此为乱大清社稷根基,按大清律,当斩。知县准告。
      一个月后,此案经浙江按察司最后审定后,三个人犯被押赴刑场开刀问斩,就地正法。
      王世民陪刑。
      刀光血影,人头落地,一边的王世民全身一个激灵,喉咙咕咙响了一下,说了一句话:“妈哎,我这是在哪啊?”
      王世民恢复理智的当天,方知县赴台州,新任台州知府。建龙窑试制贡品龙缸,扼杀革命党人保一方平安,显然是方的政绩,当然还有夫人在朝庭当二品官的亲戚在起作用。临别时,告诫王世民再不要做商人以外的事了。
      死寂的大地,没有半点生气,多亏翠香传来好消息,是她再次怀孕了。
      管家世利借着醉酒,再一次上门讥讽了族长仁宗公。隔天,又带着礼品仿效古人“负荆请罪”,让族长公产生更大的负疚心理。
      连族里的老人也在夸世利担着道义二字,是王氏家族的一根柱子。
      夫人劝族长公,“你虽然得了世利一些好处,可你全部施舍给族里穷人了。”
      二狗在瞎眼婆地里偷菜,拿去市里卖,卖的钱,去贩缸,被瞎眼婆抓了个正着。全村人都有出门贩缸的。这在农本商末的晚清,可谓世风不古呵,族长公再次感叹,深感身上责任重大。病情再次加重。
      一向以自强自立女性著称的王玲娣,也陷入一场空前的信任危机中。
      她声声悲叹男人阿侬骨子里的奴性。这种血液里继承的封建残余势力,何时才能烟消云散?
      随着最后一颗象征爱情信仰的豆儿咬碎嚼完咽下肚去,玲娣的哭声也嘎然而止。
      一个阳光明媚的初冬之日,王世民要向台州进发,去拜见新上任的台州知府方知府。翠香尽管挺着肚子,仍然向夫君鞠躬行告别礼。
      王世民去台州,主要是送了一千元银元,也看到了在夫人下日渐意气风发的方知府。
      从台州回来没多久,窑里窑外,成天飘荡着一种苦苦的香香的中药味。村里便有了世民得脏病的传闻。
      龙窑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村里有了妓院。整座九龙山弥漫着一股淫秽之气。
      翠香有一天亲眼看见王世民的手臂像一个猿人的臂膀,把一个平日里与她姐妹相称的女人,搂到屋里去。翠香从此就对这条臂膀耿耿于怀。
      王庄的人经商、赌博、偷盗、嫖娼,一片乌烟蟑气。病中的族长公竟带领村人砸了妓院和世民的家,王世利变得十分活跃,他要夺回这个世界的主宰权。
      王玲娣被阿侬赶出家门,被迫回了娘家。当父亲问及原因时,玲娣回答,是阿侬嫌她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没有拜过天地,不是夫妻,住到庙里,有违伦常。他还骂,子不教,父之故!
      王仁宗气急攻心,亡故了。玲娣探了探阿爸的鼻息,尖叫一声:“杀人了!孔夫子,杀人了!”
      报死讯的竟然是阿侬,抬棺的竟然全是过去的公仆们。虽然他们早已被方知县赐予了平民身份。
      过年了,翠香生产了,产下的是怪胎,葡萄胎。
      翠香的月子刚满月,世民就被一帮捕快逮了去。托人打听,捕快不是县里的捕快,是来自台州府的捕快。
      世杰告诉翠香,窑里的帐本是他拿的,师傅坐牢可能与此有关。翠香骂他贼。世杰无言以对。
      王世利竟然去探监,想以此辱没王世民的人格和尊严。他告诉王世民,帐本是他亲近的徒弟偷的,可谓众判亲离。这一次,连同方知府也告在内了,因为,他告到七省巡查大人那里了,不怕方知府。
      帐本里记载着贿赂官府,与方知县喝花酒嫖娼的银子都是由窑里开支,这些钱里,包括了朝庭下拨的官银,方夫人擅自假借官府之命也触犯大清律法。
      王世民的头颅没有低下来,王世利的脸上却写满了失意。
      那一天,过了四月,天还下雪。王世民被释放回家了。仍然是大清国山海县九龙制陶社的社长。谁也说不清释放的原因。
      家里忙着杀鸡宰羊做菜,想为世民洗尘。来了玲娣,手里举着一样东西。王世民以为她是状告阿侬。玲娣说:“我不告他,狗一样的东西,不配。”
      原来玲娣手里拿着屋契,想卖给王世民,得了钱远离这个山村,到外边闯世界去。世民不要屋契,却递给玲娣一张百元银票,让她外出做个小生意或者读书。
      玲娣走了,带着对阿侬和这山村的失望。
      王世利想宴请王世民,最后带着菜肴和厨师上门来,都被拒绝了。
      现场看不见徒弟世杰。王世民觉得事态大为不妙。
      待世民用手走着到世杰家里,果然看见瘫倒在地上的世杰,旁边还有砸碎的盐卤罐。世杰自杀了。
      世民以酒浇愁,以性灭愁。那双猿人一般的长臂,时常将屋外的女人搂进屋去。
      过去了三天,翠香在家杀了一只老母鸡,那天晚上,世民就醉倒在家里的床上。
      王世民赖以活动的两只手臂,被翠香挑断了手筋。
      已经是宣统元年了,物是人非。王世民没了双手,没了双脚,变成了一团肉球,在那里跳来跳去的,性能力更是见长。
      因为断了手筋,王世民在一次观察火眼的火候时,不慎被喷出的烈焰吞没,全身成了火团。请了一个名朗中,锯了上下肢,才勉强保住了性命。身体恢复后,全身的肉往下身长,于是,形成一个下粗上细下重上轻的肉团儿。
      翠香给男人设计了一套世上独一无二的服装。被称为天地衣裳。像是麻袋开了几个口子,上面一个口子称为天眼,能伸出脑袋,下面一个口子称为地洞,便于便溺。
      聪明的传达给阿爸制作了一辆车,上部形似一个木桶,恰好让阿爸立坐其中。下部是四个轮子,传达六七岁的儿子德青常常拉着爷爷哐哐地走。
      为了攻克制作龙缸的难题。窑里请了十多位师傅,既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既有穿西装的假洋鬼子,也有金发碧眼的真洋鬼子。
      师傅走后,带走了窑里的钱财,留下的就是这些一排排一摞摞的书。还有假洋鬼子真洋鬼子留下的玻璃试管。
      “我是谁?我是谁?”他一遍遍问自己,问别人。别人答不了,自己也答不了。
      在三省室没人的时候,他嘴里发出狼嗥声。
      龙窑开烧,只要窑火一亮,世民就跳离那辆坐车,像一个飘荡的精灵,在那里跳来跳去的。
      没了手脚,就没了手脚之累。
      王世民还发明了一把铁钳。钳把手由上下颚的牙床托住,一张一合,钳嘴就能夹住薪柴之类的东西,依靠头颈的伸缩转动,就能把钳中之物顺利准确地投向窑中。
      窑一点火,世民要在窑门口烧上六个时辰。时辰一过,世民奋起跳跃到窑身上在火眼上投柴。用的都是嘴里的钳。
      从第一节火眼烧到第五节,整座窑就烧好了。
      阿侬在师傅的嗥叫声中,昂起胸,抬起头,两眼直盯夜空。阿侬服侍师傅,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并管理着龙窑,连玲娣的出走,他都没有太多的遗憾。
      翠香皈依佛教,成了居士。王世民当年与女人不断私通种下的恶果,已经开始呈现。他的那些野种有的成为男盗女娼之辈。
      王传达办了成泰当铺。钱庄旁边是醉仙楼,沉鱼坊,天香馆,鸿运铺。分别是酒楼、妓院、鸦片馆、赌场,还有肉店水作店。
      小小的王庄,摆出了一副可与县城相媲美的繁荣模样。
      王传达只娶了方府台的侄女方氏为妻,没有纳妾,也从不拈花惹草。
      王世利早成族长了。那一天,官兵抓赌,让他的心花突然怒放了。
      族长公看到肉店开着,水作店关着,妓院门口花枝招展的女人不见了,赌场门口被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围着。
      “走,走开!”族长王世利走到这群人跟前,大喝一声。人群便“轰”的一声,给族长让开一条路来。
      一摊血污,遗在赌场门口。“空了,空了,”一旁的人像是向族长汇报,“里边全空了,连人也带走了!”
      没有赌场的王庄,照样的灯红酒绿。王庄人的生活没有受到半点影响,聪明的王庄人甚至把赌场也搬到妓院里,烟馆里,那里的输赢场面一点也不亚于原来的赌场。赌徒借贷的高利,源源不断地流向王庄唯一的钱庄。
      宣统二年三月,从王庄的北面来了一批官差,高头大马,拥着一顶装饰豪华的官轿,轿里的老爷牙疼难忍。病急乱寻医,被人带进了鸦片馆,烟馆里的鸦片土,可治牙疼,灵验得很。
      止了牙疼,却在隔壁的妓院住了下来。四天后离去时,轿里的老爷掰着手指算数,说:“林则徐禁烟,都一个甲子了,这儿还看见烟馆啊。”
      “哦哦,嘿嘿。”轿外的知府、知县在灯笼映照下的脸色,十分尴尬。
      官兵又来了,烟馆被官兵贴了封条。妓院的女人尖叫起来。
      接着,传来族长公世利巡街宣讲的声音。他在征得衙门同意后,要一扫污泥浊水,要在被封的赌馆、烟馆、妓院里面建起学堂,成为族里保里公产。
      王世民的对天长嗥,现在成了王庄的一景。
      小孩子晚上哭床,大人就说:“别哭,别哭,你听,狼嗥了。”孩子马上就不哭了。
      王世民经不起书的诱惑,开始了吃书,像吃美味一样吃书。渐渐的,他把三省室里那些专家师傅留下的书全部吃完了。吃书后拉的屎很臭很臭。
      书没了,王世民又经不起那些玻璃试管的诱惑,开始了吃试管。咯吱咯吱的,像是吃松脆的点心。
      试管全部吃完后,王世民开始了吃窑口喷出的火焰。一旁的人分明看到那一团燃烧的火,在通过世民喉咙时,像烛火透出灯笼一般把他的喉咙照亮。
      王世民与村里女人偷生的男孩子组成了清算帮,秘密集会,要在龙窑出龙缸时,用武力夺取龙窑,以得到应有的财产。
      谁让他们都是王世民的后代呢?
      这一天终于到了。这一天,已经是宣统二年的除夕,过了今天,该是宣统三年的大年初一了。
      公鸡叫的时候,乘着浓浓的夜色,脚步声,马蹄声,一支官兵进村了
      官兵的脚步声挡不住新年的开门炮。
      炮仗声惊醒了一帮青年人,就是清算帮的那伙人。他们要娘给干粮,悄悄地磨刀。“打猎去,”都是这样的借口。
      龙窑今天将烧制出真正意义上的龙缸。那九条金灿灿的龙将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轻轻跃动。
      清算帮的兄弟到达九龙山龙窑不远的地方,居然在晨光里发现埋伏着许多官兵,就有些恐慌。
      制陶社的大门,被官兵把住了。准进,不许出。
      一个后生嘴里逼出一句狠话来:“狗,想吃屎的狗,比老子早来一步!”
      官兵发现了清算帮。他们面临被杀的危险,是族长和保长保住了他们的小命。他们被暂时关在山厂里,直到龙窑出缸县衙门运走龙缸为止。那山厂是茅屋,王世民在这里宴请过两个村的族民,差一些在这里丧命。
      危险正在一步步临近。
      王世民这团肉球,这两天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跳蚤,在那里跳来跳去,一刻也没有安宁过。
      冬季里一般不烧窑。但是王世民等不及。他吩咐集中全部的力量,赶制龙缸的陶坯。他在吞吃了所有书籍所有的玻璃试管,甚至试验用的铁支架后,他觉得全身凝聚了一种能量。这种能量是前所未有的,空前绝后的。
      从午夜到午夜,十二个时辰,王世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
      王世民的上下颔一用力,加上颈部的力量,那把柴就进了窑洞,窑洞里就轰地燃起一片火。他的嘴是火之源。
      他的心是火之源。
      他燃烧自己的血。
      轰轰,这一刻终于到了。
      啊啊,烧吧,烧吧!
      啊啊,新生,新生!
      啊啊,龙缸,龙缸!
      他的内心突然有了诗人的呐喊。
      十二个时辰一到,龙窑炉口的焚烧已经结束。
      只见一个漂亮的跳跃,没手没脚的王世民,就由窑下跃到窑顶。他们要往顶上的火眼投柴。
      火眼一个个被打开,烈焰往外喷。
      泥土的骨子里是喜爱燃烧的。
      最后一排火眼打开时,火眼突然崩塌。
      王世民只身掉下了火眼。
      王世民迎着火焰往下坠时,火伸出无数金光闪闪的小手迎接他,抚摸他,让他觉得像是回了家。王世民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来自于火,原来是火。我是谁?我是火。思考了大半辈子的难题,在此时幡然省悟。
      火遇上火,就像水掉入水里一样。
      阿侬这些徒弟踊跃施救,也一个个掉入龙窑里,被烈焰全部吞噬。
      午夜时,关着清算帮小伙子的山厂突然失火。里边的人全部被烧死。
      一场大雪遮住了黑的,白的,善的,恶的,美的,丑的,人人称道的,见不得人的。
      半夜后返回家乡的玲娣早起,坐在娘家的屙缸马上。从屙缸间的石花窗望出去,就是雪的世界。
      村口的道路上有一堆雪,从它隆起的形状看,像是一个横卧的动物,不是狗,不是狼,也不像别的动物。
      玲娣发现是一个还有一口气的裸身男人,比王世民还伟岸,脑后居然没了发辫。按大清国律法,没有发辫得杀头的。
      她就把他往家背,比王世民粗大的就紧贴着她的臀部。她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有一个太阳从庙峰山升起了。青天之中,白日光芒四射。
      太阳也是要下山的,尽管它眼下亮光光的让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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