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节看着她,想着谦相那平常的容貌,不由感慨。又觉发际已被汗湿,伸手去拿帛帕想要擦一擦。谁想帛帕拿出来时,却将那方素锦带出,一下子被眼尖的小桃看到。
“登徒子,你哪里来的这方锦帕?”小桃抢下锦帕,瞪目怒喝。
漱礼却又笑出了声:“他哪里会是登徒子,哪个登徒子偷了小姐家的东西还会被人发现。想是那日我在花园落的那一方,被这傻子捡了去。”
笑了半刻,漱礼才又和小桃说:“我记得那方锦帕下所绣月季是银杆金萼,你看是不是?”
小桃拿在手中确认一番,见小姐说的没错,遂才罢了。把锦帕收起,瞪了智节一眼,快步走到小姐身边。
一时气氛尴尬,智节略一思索,就与漱礼谈起了珠银刻。“某闻小姐最喜白色月季,不知前时所赠珠银刻,小姐可曾收到?”
漱礼心思坦荡,本就对锦帕之事甚不在意,听智节谈到了珠银刻,瞬时打开了话匣子:“这珠银刻果不是人间凡品。往常白色月季,只称是白色,花萼泛绿不说,那花瓣还大多带有乳色掺杂。珠银刻花瓣白如珍珠,花萼如银丝刻缕,当真不负了这好听的名字。”
二人一路谈论花草,不及二刻,便至了半山庐。漱礼向智节行礼请辞,只说自己已与禅师有约,会在半山庐等待,并请家仆为智节引路上山。
谁想智节也说已与禅师有约,也并不会上至山顶。
漱礼心下一默,大概也已知道智节是谁,此行何意了。面上不显,漱礼心中已是感慨万千,一会喜一会忧。喜的是这傻子甚投自己的缘,自己心中欢喜;忧的是若真嫁与了他,那不知还能得见父母几面。
“吱呀”一声,半山庐开了门,一个小沙弥站在门口,言禅师请智节和漱礼入正堂一叙。二人同行至门口,漱礼屈膝一福:“四皇子,请。”
智节讶异于漱礼的聪慧,拱手一礼,还是请漱礼先行。漱礼想想,也并未扭捏推辞,大步进了半山庐。
禅师烹好了茶,也早已备好一支上好的旃檀香,等二人进入之时,从炉中取出一枚燃得通红的银炭,放入熏笼之中。香烟缭绕,旃檀圣香,二人都隐约感觉进入了雷音圣境。
禅师与二人聊了聊佛法,打了打禅机,又转身烹茶。智节是心中真有疑惑,漱礼是存心试探,二人同时与禅师聊起了世间情感,男女之爱。
智节大谈前世因缘后世结亲,漱礼则问情由何出应何生心。
禅师不急不缓,烹好了茶,又煮上了水,换了一块银炭,加了一支红斤沉。堂内香气瞬时起变,二人皆感觉气氛肃穆起来。
“衲僧幼时出家,于情爱之事并无亲验。只这数十年间,所见世人皆为情爱缠缚痛苦,故而有些心得罢了。”禅师为二人斟了两杯水。又继续说。
“前世缠缚不清,今生仍要纠结;若有一刻放下,何须入这情池?往来纠缠皆为我之执着。人生本应如这白水一般,无因无果,无情无心。”
午时钟响,禅师命沙弥带二人去用些斋饭。也不管二人有没有听懂,就兀自进了内室。
微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二人同在一室用饭,因着教养,半点听不到勺箸碗碟之声。不过,若是能听到心声,这斋堂,实在算不得安静。
智节一面偷偷打量着漱礼,一面想着禅师说的“前生缠缚不清,今生仍要纠结。”。莫不是自己与她前世果然有缘,要不然禅师怎会如此说。这漱礼虽为女子,听她与禅师论禅之时落落大方,毫无羞赧之色,所言也皆有道理,并不像一般女子见识浅薄。可见她虽然容貌秀丽,举止娇憨,却是心中有丘壑的豁达人。
漱礼从来机灵通透,怎会不知智节此时在打量她,只是想到阿爹,才忍住了没有捉弄这个“傻子”。不过见这“傻子”举止有节,并不像传闻是北方“蛮族”,心中也不由松了一口气。想到禅师之前所说“若有一刻放下,何须再入这情池。”,心中也起着波澜。本想着左右阿爹对自己的婚事定有安排,所以从来没有为情事烦恼过。可如今知道是这“傻子”,心中竟觉得快活,也许自己是春情初怀,真的喜欢上他了吧。
想着想着,漱礼索性就放下勺箸,就那么打量着智节。智节见她如此,也干脆就依平时行止大大方方用餐。只是一顿斋饭,竟也让两人吃出了百般滋味。
午时刚过,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漱礼不想在这时就坐在比外面还要闷热百倍的马车里回城。听一个小仆讲这西泉禅寺的泉流下来在山腰处汇成了一个小池,夏日清凉不说,还没有什么人知道。漱礼听着来了兴趣,拉了人就要向那方去。
智节吩咐人陪着老师看看风景之后,便也带了几个近随跟了上去。
毕竟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虽然有路,也只是山民背柴行走多了开出来的野路,碎石遍布,两边还长满了野草。漱礼今日出行并未做此计划,故所穿所带之衣服,都是广幅长裙和软底绣鞋。偏为着出行方便,又没有带着健妇,身边有力气的都是些武师小仆。
小桃劝漱礼回转,漱礼却动起了别的脑筋。她让小桃把智节请到了面前,深深一福:“公子,既已得了小女子以锦帕相赠,还劳请公子,今日出些力气吧。”
智节先是一惊,但看漱礼眉目之间皆是坦荡。于是也就放下心中顾虑,弯下腰,让漱礼跳到了自己的背上。
“小姐!”小桃又惊又怕,小姐怎的如此不守规矩!
漱礼却一点不在乎,轻松自在地在智节的背上赏风景。
智节比漱礼高大许多,又因自小习武,身体强壮。故而行走在路上,丝毫不费力,走起来十分平稳。
漱礼在他宽大的背上,逐渐也放松下来,听着他绵长的呼吸,觉得一生一世就靠在他的背上也不错。路过一株木槿,漱礼笑着采下了一朵大花,斜斜地簪到了智节发髻上。
“旧时翩翩佳公子都喜簪花,今日小女子仰慕公子风流气度,便采花一朵,赠与公子。”
漱礼笑不停,智节也心中欢喜。这女子与平日所见都不同,真的合了自己的脾性。
这边二人在山间小路上行走,那边谦相也早对今日发生之事了然于胸。他放下飞鸽传来的信笺,骑着管家早已备下的马,进了宫。
两刻不到,漱礼与智节二人已行至池边。此池虽处山阳,但正是在一幽谷当中,且林木茂密,是以在夏日也十分清凉。
智节放下漱礼,漱礼也并没有客气致谢,只径自走到小池边,称赞此处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小桃寻了一处平坦石头,帮漱礼扫洒清理一番,又铺上了厚厚的金色祥云纹五色锦帛夹木棉软垫。
小桃扶着漱礼做到了软垫上。智节也在一旁擦了擦汗,整理了一下衣装。
智节走到漱礼旁,随意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漱礼一时兴起,又强令小桃帮她脱下鞋袜,将脚浸入了冰凉的水中。“好舒服呀!”
漱礼的脚哗啦啦地拨弄着水,翻起细碎的水花。智节就看着她银鲤一样的双脚在水中翻弄,那指甲上得蔻脂怎染得那样红。
漱礼挥退了小桃,智节的近随也识相地退开。一会智节说些后魏风俗,一会漱礼说些童年趣事;一会智节讲一些民间见闻,一会漱礼也会介绍一些南地特产。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到婚事,两个人又很有默契地,在为将来做着准备。
山谷里的风渐渐凉了,看日头应该已过了申时二刻。小桃为漱礼擦干了脚,穿好了鞋袜,智节就先站起来,准备扶漱礼起身。
一弯腰,智节头上的花落入了池里。智节欲伸手去捡,花却已随着水流飘向了池中。漱礼浅笑:“想必公子风流已不必鲜花印证,不如,就放了这朵花去吧!”
智节扶起了漱礼,也朗声说道:“想来情意也不会就随了这朵花去,也倒不如让这花回到来处去!”
依然是智节背着漱礼,漱礼轻轻将手环住了智节的颈项。智节闻到她身上的馨香时,也听到耳边漱礼轻轻对他说的话:“你是皇子也好,傻子也罢,可千万不能负了我。嫁了你,我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漱礼能对自己说出这些,智节心中一时甜蜜一时沉重。甜蜜的是,漱礼愿将自己都交与智节,心中必定有爱;沉重的是,自己是个皇子,在情爱之外还有太多负担,恐不能让她轻松快活地过一辈子。
“你可知,我还有三位兄长?”
“我知道。”
“我父皇已经近天命之年了。”
“我会和你一起。”
到了半山庐,智节并没有将漱礼放下,而是一路把她背到了山脚,送上了马车。终究还是要避嫌,智节没有办法送漱礼回城,只是叫了暗卫远远地跟着。
到了城门,管家早已在那里等待。漱礼回到家中,先梳洗了一番用了晚膳才去见了谦相。
“阿爹!”漱礼像往常一样,见到谦相就如同飞鸟投林一般扑入了谦相的怀中。“阿爹……”谦相的脸色似阴似晴,漱礼一下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礼娘,阿爹把你嫁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可会怨阿爹?”谦相一下一下地摸着漱礼的头。“礼娘长大了,也要离开阿爹了。”
“阿爹,礼娘喜欢智节。阿爹,漱礼想要嫁给后魏四皇子智节。”
“礼娘,阿爹……”
“阿爹,漱礼懂得。智节是漱礼的如意郎君。”
父女一谈,就到了天明。彼此详述心中种种。
没过几天,盛开的珠银刻流水一般地进了谦相府。外面都在传,谦相的女儿要嫁与后魏王子,即将远行。
朝廷虽没有任何说法,但后魏皇子再一次推迟了归期又恰恰印证了大家的猜想。
六月十六,月亮大得像车轮,才入夜,就斜斜地挂在了天上。漱礼陪着爹娘用了晚饭,刚刚回来。脚还未迈入房间的大门,就被一个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漱礼忙回头查看,却看院里的老石榴树上坐了一个人。
“真是个傻子,你要来见我,大大方方从门口进来,难不成我阿爹还能学那老迂腐,把你赶出去?”
小桃挥退了大部分家仆,迎了漱礼和智节进门,叫去了屋内的其他丫鬟,为他们斟好了水,默默退到一边。
“傻子,你为什么要翻墙进来?”漱礼看到智节,眉眼中都是笑:“若是我家狗今日没栓,你岂不是要送上你的腿?”
“今日所求之事,若是被你阿爹知道……”智节眨着眼睛逗着漱礼:“那我才真需要担心我的腿!”
两人同时大笑,一个笑骂“登徒子”,一个只不停地求着饶。
笑闹之后,漱礼让小桃拿上了棋盘,跟智节说:“小女子知道你今日定是有事相求。今日若是不能在棋盘上赢过我,你求什么,我都是不会依的。”
“你这小娘子好刁蛮。吾乃带兵的武夫,平日只识那练武行兵的粗活,你这不是为难我?”智节见漱礼开心,索性把自己装作粗鲁模样,还假装摸了摸并不存在的络腮胡。
漱礼执了黑子,落在了棋盘的右上角。智节也执了白子在漱礼对面坐下。
“那日我从西泉禅寺回来,就得知你阿爹已在宫中。当时我就猜想,应该是去找那‘心软的褚帝哭诉你被纨绔县君调戏一事。”
“于是你就赶快换了礼服,不,应该是衣服都没换,穿着沾满灰尘的常服就进了宫,向君上申明无奈,表明心迹。而后不管是你,还是阿爹,都刻意地没有阻止民间的传言。”
“我今日来说这些……”
“你今日来说这些也不是想告知小女子什么。”漱礼笑着打断了智节的话“你应该是想来看看,这个皮囊尚佳的女子,不知头脑几何,日后……”
“日后若我能,定会护你周全!”智节不想等漱礼说完,他急切地想表明自己不是为了试探。“礼娘,我想娶你,不是因为你是相府小姐,而是真心倾慕于你!”
“我要嫁你,也是因为你是我想嫁之人,与四皇子无关。”
“可我是四皇子,有些事情……”
“真是个傻子,我是谦相的女儿!”
小桃陪了一夜,二人也谈了一夜。从朝政局势到低低吐诉衷情。天蒙蒙亮,智节要走了。临别时无赖一样要漱礼再送他几方锦帕,直说那方被小桃收了去,没了信物,怕这娘子悔婚。
漱礼又好气又好笑,吩咐小桃开了箱笼,抱了一抱锦帕给他。“拿着拿着,去开个锦帕铺子,还不知能养活多少个娘子!”
智节一下子抱住漱礼:“礼娘,我今生只要你一个!”
漱礼那句“傻子”终究还是说不出口,依偎在智节的怀里,轻轻闭上了眼。
窗棂”磕嗒“一声,智节知道,那应是自己的近随在提醒。再不舍,也只能放开怀中馨香玉暖的漱礼。“我还会再来。”
智节走出门外,几个跟头就翻没了踪影。漱礼才叫小桃为自己洗漱更衣。早膳还未用完,谦相就笑呵呵走进了门。
管家遣走了家仆,只留了小桃与自己在旁伺候。
谦相为漱礼又盛了一碗玉子甜烧珍珠圆子,“阿爹知道昨晚之事。”
漱礼脸一下子红了,又想想自己坦荡荡,没什么要脸红的,索性大方地吃起了珍珠圆子。“阿爹还总说礼娘是你的稀世珍宝,现在看来,倒还不如您书房里那盆五色金边兰草。您就不怕登徒子把女儿骗了去,哈哈哈……”
谦相听女儿
番外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堪堪擦身而过再也不见(2)[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