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笑,非但不羞恼,反而越觉得女儿可爱,又与她嘱咐一番之后,才回到了书房。“仲秋你及笄,四皇子会留待你及笄礼之后求亲,联姻的旨意也会那时候下达。四皇子心急,想要年内就完婚。我虽想拖一拖,可无论如何明年仲秋,你就会是别家娘子了,礼娘。”
智节每三五天就会来探望漱礼一次。有时是从大门而入,更多的时候还是翻墙。家中仆妇役使都已习惯,到后来看到智节竟似没有看到一般。
仲秋漱礼的及笄礼,智节不便出席,但他送的那枚簪,却惊艳了四座。赤足金上,用银线细细嵌了花纹,仔细看去,全是月季的茎叶。簪头打成一簇月季的形状,用珍珠贝片银丝密密装饰,远看去,就是一簇盛放的珠银刻。
及笄后两日,褚帝发旨,赐漱礼郡君封邑,与后魏四皇子联姻。订婚期于来年春天。
智节本应留下备办成亲事宜,可后魏的皇后,大皇子的亲生母亲突然薨了。智节必须赶回去为嫡母守灵守孝。
后魏是北地,于礼节教法甚为宽松,热孝三个月后即可议亲,七个月后就可成亲。故智节离开前与漱礼约定,热孝一过便来找漱礼,两人尽快成亲。
智节快马离开了中都,为保护漱礼和便于通信,他给漱礼留下了两队暗卫。
信每三五天便会有一封,除了日常杂事,全是倾诉思念之情。三月后,智节未能如期归还,后魏的二皇子软禁了正昌帝与大皇子,篡位登基,改年号禛明。
书信往来越来越少,有时一个月才有一封。不是因为不思念,后魏的朝局越来越诡谲,智节也越来越危险。
还未到了七个月,后魏斩杀了南汉的使节,出兵攻打南汉,两国从友邦变成的敌对。
谦相有一日告诉漱礼,智节被封为征南大将军,是后魏的主帅。
漱礼收起了那枚金簪,也不再去花园。她和小桃说锦帕少了许多,自己要多绣一些。小桃收拾这些锦帕的时候,发现每一方,漱礼绣的都是珠银刻。
智节给漱礼留下的暗卫,有时会少,过不多时就又会补齐。那一日漱礼又收到了智节的书信,只写着一句话:“相信我。等着我。”那时漱礼已经绣了整整两箱的锦帕。
偶尔,漱礼也会到花园去,大多时候是在侍弄珠银刻;天气晴好,也会站在秋千上荡一荡,也会要求小桃力气大一点,她想看看墙外是什么光景。
谦相越来越忙,后魏与元金、后楚结盟。南汉是块肥肉,人人都想分而食之。
征南大将军战功卓越,南汉的边境,破了。
褚帝殚精竭虑,身体越来越差。南汉眼看被后魏吃下了大半。哀鸿遍野,谦相决定带着漱礼逃到越闽,那里有他很早前就置下的产业。
兵荒马乱,逃亡只能带着细软。漱礼无论如何不肯留下那两箱锦帕,却愿意丢下那枚金簪。逃亡前,漱礼收到了信:“战功,娶你。”
暗卫变得繁忙起来,大部分不再跟着漱礼。小桃左思右想,瞒着小姐将那枚金簪藏在了锦帕之中。
南汉与越闽之间隔着绵绵的大山。山路崎岖难行,日夜兼程,每天也只能行进十余里。
谦相与外界仍有联系,那一日飞鸽传书,中都城,破了。
智节发疯一样在中都的相府寻找。暗卫传讯,漱礼已随着谦相逃往越闽。那一夜,智节的暗卫少了大半。
智节放下刚攻下的城池不管,带着几支亲属军队又向着后魏的都城极速行军。他第一次想杀了他的二哥,如今的皇上。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种种下作,自己不会丢了漱礼!
是夜月圆,漱礼第一次跪在谦相的面前。
“阿爹,智节定在中都,女儿要去找他。”
“世上大把好儿郎,为何是他?”
“世上名花无数,女儿偏爱珠银刻。”
“他与你有国仇,越闽也不是没有皇子!你要嫁谁,阿爹都可以帮你寻来!”谦相气愤,站立不稳。
漱礼不为所动:“若无智节,女儿的心便死了。那时阿爹要漱礼嫁谁,漱礼都嫁得。”
谦相几欲晕厥,命家人把漱礼的箱笼拿出,给她留了一辆马车:“从此以后,你不姓谦,老夫也从未有过女儿!”
禛明帝不得不向智节示好时,越闽探子传来消息,谦相独女在逃亡中病逝。不过一个时辰,暗卫传回消息,漱礼正乘马车向中都行去。
只有小桃随行,路上所饮所用都极为粗糙。谦相数次派人相劝,漱礼不为所动。出了山区,情况更为恶劣。路有残肢,哀鸿遍野,竟连干净水源都再难寻到。
流民见了马车,疯狂地涌过来,暗卫不能以寡敌众,只能护着漱礼弃车前行。春夏之交阴雨连绵,漱礼根本没有可以赶路的鞋子,到后来,只能用血肉模糊的双脚穿着暗卫编的草鞋,在满眼的泥泞中前行。
破庙、草棚、树下,漱礼哪里都住过了。
干粮、野菜甚至各种不知名的东西,漱礼都吃过了。
残肢、断躯、被欺辱而死的女子、被焚烧而死的孩童,漱礼全见过了。
漱礼不怕,漱礼满心想的,只有智节。
小桃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之后,呕血去了。漱礼仅有的一方锦帕,绣好的珠银刻被染成了血红色。
智节在中都城外二十里再见到漱礼时,已几乎不认得。眼前女子枯槁干瘦,全身的伤痕,那双银鲤一般的脚也已面目全非。
“因为你是我的智节。”漱礼晕倒前,笑着说了这句话。
调养了月余,漱礼又恢复了之前的气色,只有脚上的伤疤,再也消不下去。禛明帝流水一样地送财宝美女给智节,却半句不提大婚一事。
智节不讲,漱礼却明白。“你母亲如今还在宫中。你要有军功去换。”有时是漱礼依偎在智节的怀中,但智节烦躁时,更喜欢让漱礼抱着自己。漱礼一下下地抚着智节的背:“母恩深重。我已经有了你,再没有别的所求。”
“我离开了阿爹,放弃了家姓。我看过了战火、死亡、饥饿、无家可归,可是我只想你,智节,我只想你。现在我有了你,其他对我并不重要,我只想要你,智节,我只想要你。”
“可是我并不能把所有都给你,礼娘。我还有太多……”
“没关系,我只要你。”
月余,中都城中平静,南汉大部也都已归顺。智节带兵还朝。
两个月后,禛明帝赐漱礼“原”姓,赐县君封邑,赐婚于四王爷。朝堂平静,民间有将漱礼认出者,一时骂声四起。漱礼为千夫所指。
匆忙大婚,婚后月余,禛明帝以智节母妃重病需要侍疾之由急诏漱礼入宫。而后将漱礼与智节之母软禁于幽庭。
智节欲卸甲而不得,被迫出征元金。
漱礼于幽庭中殷勤侍奉母亲,还为智节生下了一个儿子。禛明帝却始终不允智节入宫,与妻子相见。
期间禛明帝垂涎漱礼美色,数次醉酒后欲辱之,漱礼以死相逼,禛明帝才未得逞。而后漱礼用匕首将双颊划伤,伤痕恐怖,禛明帝再未骚扰过。
禛明三年,谦相于越闽出仕,作为使节出使后魏。禛明帝故意将漱礼唤出试探谦相,谦相因家因国顾虑良多,只坚称从未有过儿女。
归越闽后,谦相时常于家中饮酒至深夜,每饮必痛哭。
禛明四年。智节携元金十万兵马反压后魏,禛明帝迫于无奈,将漱礼等人放出与智节团聚。
掀起漱礼面纱时,智节泣不成声。
智节迫禛明帝立自己为辅政王,护漱礼于王府中,满漱礼一切所愿。
不知是否太过殚精竭虑、忧思惊恐,漱礼为辅政王妃后两月急发重病,昏迷不醒。不及半月便薨逝,未给智节留下只言片语。
后魏以国丧之礼待之。
谦相得知漱礼死讯,自缢于廊头。
三月丧后,智节毁去所有珠银刻。时至今日,未有匠人可将此花种恢复。
史书记载后魏辅政王在王妃薨逝后再未娶亲,也无妾室,人皆称赞深情。
智节年逾六十方逝,再见阎君。
见阎君一霎,往世记忆涌入脑海。
“阎十二,我以功德相求,你因何携私报复!你还我的礼娘,你还我的礼娘!”
阎君并不以智节的态度为恼,只依平日语气反问于他:“你未与漱礼再续前缘乎?你不知漱礼对你情深几何乎?又缘何要告我携私报复?”
“阎十二!我与礼娘几时再续前缘?礼娘又为我付出几多?定是你气恼我不遵从你的安排,刻意如此!”智节心中愤懑,此时更将其一生不满都发泄在阎君身上“你气恼,你便让我们早年离分,不得青梅竹马,共生伴长;你气恼,你便让我们国仇家恨,爱不由己;你气恼,你便让我们新婚分离,数年不得见;你气恼,你便让礼娘吃尽苦头满身伤痕,还说什么满我所愿;你气恼,你就让礼娘英年早逝,不及三十便到了你这阴司鬼地方;你气恼……你气恼,就让礼娘未及享福就离我而去,尚不及留下只言片语;你……气恼……你就让我一个人孤零零活了几十载,却了无生趣,没有半分快乐!”
说到后面,智节竟泣不成声。半刻才能吐出几个字。
阎君放下手中纸笔,又拿出了因果簿,仔细翻看。不理会智节的恼怒,也不理会智节的哭泣。
蛟身鬼差送上两面铜镜一面大门,阎君命差役将它们一一摆放在侧,继续翻看因果簿,直至智节停止哭泣。
“某翻看因果簿,你与漱礼相识于及笄前。”
“是。”
“那某要请问公子,时之男女大多几岁相识?若以当时礼法,你二人能自小相处否?”
智节语塞,阎君不以为意。
“某又看因果簿,你与漱礼定情之时一无国仇二无家恨,因何夹杂,你心中当真不知?”
智节再度语塞。
“某再问你,新婚之后分离,你是否当真无可奈何?”
智节眼睛通红,双拳紧攥,仍旧无语。
“漱礼吃苦是否真是因我所判?漱礼早逝与你半分瓜葛也无?漱礼半生之福我尽数给予,后半为何不享你当真不知?”
智节无法站立,跪倒在地,阎君仍未停止。
“某再问你,若无元金十万大军你可否赢得禛明帝?某再问你,若于阵前脱笼而去越闽能容你否?某再问你,尚有三皇子在你母妃是否真有危机?某再问你,中都一见,你行多少里,漱礼行了多少里?”
阎君拍响惊堂木:“某早已请了解脱人去点拨于你,奈何你执着心中,于尘世不得解脱,为何今日又来指责于我?你因前世缠缚于漱礼,漱礼因牵挂又入这情池。本为尘埃,如今又来怪我不洁?”
“但有一刻放下,但放下分毫,也不会是今日之果。”阎君命鬼差将智节带到那两面铜镜和一道门前“某如你所愿,给你想要的果。但你再造何因,又结何果,某不愿详说,你自己上前观看。”
智节被一股大力吸入门中,仿佛又将前世经历一次。两面铜镜之中,演算着新的因果。
若不因贪图谦相之力强求漱礼……若那时漱礼因谦相不许芳心……
因果变换,贪嗔夹杂,更于愚痴中不得解脱。不管是于漱礼,还是世间权钱诸多幻想,若自己哪怕有一时一刻的放下,也不会是如今这个结果。夹杂夹杂,执着执着,漱礼于自己是真心否?自己对漱礼又爱了几何?
一股大力将智节从门中推出,阎君对智节说:“君当反思,何以至此境地。”
智节复又单膝跪地,求阎君告知漱礼现在何处。阎君告知漱礼仍于孟破之处,未去投胎。智节仔细询问与漱礼是否再有因缘,阎君翻看因果簿为其仔细查看。
“你与漱礼本应还有一世夫妻情缘,但因你此生强求太多,下一世恐成怨偶。”
“在下不怕。”
“你现今仍有余德,某仍可送你至清净处。”
“在下不能没有漱礼。”
“解脱人所言偈语‘前世缠缚不清,今生仍要纠结;若有一刻放下,何须入这情池?往来纠缠皆为我之执着。人生本应如这白水一般,无因无果,无情无心。本君再念一次给你。你是否仍坚持之前所选?”
“在下智节,以所余之功德再求阎君,赐某与漱礼一世情缘。愿来世能与漱礼结为雁偶,不离不分,衣食富足,不遇战火。来世,余也将竭尽所能,偿还漱礼为在下所受之苦。祈阎君恩准。”
“漱礼可愿?”阎君询问智节。
“在下不能没有漱礼。”
阎君久久不语,点头之后命鬼差将智节带走。后又在因果簿上勾画书写许多,方才离去。
一日后,智节入六道轮,投于乌斯苗家;又一日,孟破亲送漱礼至六道轮,投于恩葛苗族长家。
番外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堪堪擦身而过再也不见(2)[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