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伊突然胸口有点闷,和程虹雨说趁着菜还没上,想先去洗个手,手心里汗涔涔的,好不难受。起身时趁机将从包里捏住的几个大洋塞到一旁冷琮的手里,却没想正被程昊霖落了眼。
眼见着他拧了拧眉,又轻笑了出来,冷伊一时发窘,脸又红了,转身往茶楼下走去。
这场饭局持续了多久,那一行歌妓便唱了有多久,久了,惯了,便觉不出她们的存在。
觥筹交错间,冷伊看见程昊霖恍惚的眼神,望着同样恍惚的自己。她想,纨绔子弟都是一样的罢,他的弟弟喜爱往王依暖香的闺阁里钻,秦淮的名歌妓紧赶着同他交好。叹了口气,眼瞅着饭局也快结束,便下意识的在桌子下面拉了拉冷琮的袖子。
冷琮大概也正在犹豫时机的问题,经她这样一暗示,便借口起身。
冷伊却看见程昊霖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招呼店小二耳语两句,那小二便哈着腰点头走了。
不一会儿冷琮回了座位,看上去面带沮丧,同她耳语,账已被程昊霖结了。
她稍稍诧异,他俩的小心思都落了他的眼。心中又有些羞愧,早先他就因为王依而看不起他们;现在这隔阂似乎在消散,可终究地位有云泥之别。程家兄妹大约都不是不这么计较的人,可他们自己却是很计较的,一再欠着人家的,于心不安。
“人家既是诚心的好意,我们也就别耿耿于怀。”冷琮倒是容易释怀的人。
可同程昊霖真正交锋过的却不是他,他看不起人来是真真把人扁到泥里去,不想落这种口实。冷伊心中惴惴,却也别无他法。
“怎么冷姐姐这会儿脸色不好了?”程虹雨倒是眼尖。
冷伊便顺水推舟,“没有啊,大概是走得有些累了。”
李睿盛看看席上,“晚上还约了几个外文系的老师夜登钟山,我先告辞。”说着便招呼小二结账。
被程昊霖一句:“已经结过”给挡了回来。
冷伊与冷琮只得道谢,连装装样子的机会也没等到,她心中分外懊恼,真不该来。
程家兄妹原是把车停在玄武门外,和莎莉是一样的,想来原本就相约于此。这会儿日头还未完全沉下,紫红的晚霞烧红了半个金陵城。
冷伊原本是想和冷琮散步回家,可程家兄妹却执意搭他们一程,冷琮轻轻碰了碰妹妹的胳膊,让她放弃了坚持。
鱼市街略带腥味的空气,浮在鱼鳞般光滑的青砖路上,那青砖,被太多的小贩与人家主厨的佣人大妈踩过,才打磨得光滑如镜。弄堂蜿蜒,到处是弄堂的出口或入口,时不时蹿出人来,行人多,于是车也开得慢,少不得听见几个凑在一起的人聊些家长里短。
天上,成群的白鸽在这片水泥森林之上盘旋,它们是智者,是无言的旁观者,这片森林里的人生百态都入了它们狡黠的眼里。
这个冷伊住了三年多的地方,充满了鱼腥味与市井气息,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她一直这样认为——那只是过去这样认为,将来也仍是这样认为,但是,此时此刻,坐在程家汽车的后座上,她只觉得羞愧,她是太虚荣了吗,她怎么变成这样呢?
想起暑假前在程家青砖石的大宅里,他把王依的物件放在她手里,语重心长的劝诫,似乎因为出了王依这样的人,他们冷家便更应当谨守本分。
被这样的一个人劝诫过,被这样一个流连秦淮歌坊的人劝诫过。冷伊在后座上,咬了咬牙,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正开车的程昊霖,不知是愤懑,还是惭愧,又草草地瞟开去——因为他刚好也瞪着她。
她的思绪又乱又多,之所以是他劝诫她,因为他是那个给钱的主,而他们家的王依是拿钱的那个;因为他是军阀之子,而他们不过是没落的满清贵族、姑苏城内不起眼的一户人家。于是他便占了道德的上风,原来道德竟是可以用钱买的,那么她此情此景里,为了自己住在这样一个市井小巷里而羞愧,于道德上似乎也是说得通的。
前面拐进去就到家了,但想到进去了便是条越走越窄的小弄堂,便让程昊霖把车停在了入口边上,冷伊和冷琮自己走完剩下的路。
照例是道谢与告别,冷琮倒是既来之则安之,账没有结成,那么说几句好听话他也是拿手的;可边上的冷伊却因为挥散不去的羞愧而无法思考,只是简单的谢谢。
她那别扭的模样,在程昊霖的内心刺了几下,今天她又是哪里不舒坦了?
45.各怀心思的饭局(三)[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