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沿清溪河上下游走,四处为家,给数十户人当儿子、打短工,行乞于村野街头。
时光流逝,已为红33军某师副师长的何东儿,在万源保卫战中阵亡;做了国军师长的何民,去上海参加抗击日寇的淞沪大战,也不幸战死。何大闻讯,回去吊唁。但他回去的深刻原因,是要找到自己的根。何家坡埋着他父亲的尸骨,他父亲的尸骨肥着何家坡的土地,何家坡就是他的家!
时局动荡,蒋家王朝气数已尽,旦夕倾覆。何大漂流二十余年,终如所愿,在何家坡定居下来。
何华强等一批老人悉数过世。何华强落气之前,把一根沾满狗毛血迹斑斑的打狗棒留给次子何中宝。
何华强共有三子,何中宝最能承袭父志,也最懂得审时度势。解放前夕,其兄大肆收购田产,结果被划为地主,何中宝因将家产变卖一空,成了贫农,他便发动乡民,对哥哥频繁斗争,踩着哥哥的脊骨往上爬,不仅做了队领导,还做了乡领导。他的真正目的,是要重振家风,操控何家坡;在他看来,何家坡是他祖先流血奋争得来的产业,可而今,狗也不如的何大竟做了主人,可见这是一个人狗颠倒的社会。
在这样的社会形态下,他无法雪家族之恨,父亲传给他的打狗棒,也派不上用场。不过机会终于来了,“大鸣大放”时期,他引诱何大中其圈套,何大被关进了局子;大跃进时,他挑唆民众,把拼死保护黄桷树的何大拔得精光,绑在树上抽打;他把自家喂养的山羊闷死吃掉,说是何大的女人陈月香偷走的,用那根打狗棒敲了陈月香的脊梁;他煞费苦心,花钱请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说是他父亲何华强转世,回坡上要回他的地契,何大家的屋基,当初就是何华强的,何中宝在陈月香新亡之夜,率家小拆了何大的瓦房;大旱缺水的日子,他不准村民去井里挑水;地主摘帽,他为哥哥大办宴席以示庆贺……
对何中宝所作所为,何大表现出极大的隐忍,在那特殊的岁月,何中宝不敬主席像而敬农神,何大也没去告发。
然而,何中宝越来越感到时运的不济和自身的孱弱。“文革”之初,他因背不出语录,被红卫兵甩了耳光;新生力量何逵元,背着冲锋枪耀武扬威;何团结把他女人温氏扣在背篼里毒打;杀牛匠菜梆,因其父遭何中宝暗算,出家当了和尚,菜梆为了报复,强买何中宝家的牛,以极其狠毒的手段将牛杀害;何大的孩子,除长子与村里妇人私通,闹得鸡犬不宁,别的都出落得聪明灵秀。——给何中宝致命打击的,是他自己的儿子何光辉,何光辉不听他的劝阻,离开土地,当了海军,又因何中宝当初不送他念书,文化太浅,终致放回原籍,何光辉怒将传家宝(那根打狗棒)付之一炬,随后去给被父亲伤害过的所有人道歉,特别是向何大道歉;又过些日子,何光辉终不愿背负世仇的重荷,去新疆打工,并把户口迁走,彻底离开了何家坡。
深感力不从心的,不仅是何中宝,还有何大。何家坡虽是从杂姓中熔炼出来的家族式村落,但多少年来,所有人都尽力呵护血统的纯正,可在不堪回首的饥荒年间,不管男人是长辈还是晚辈,只要有一口粮,女人就愿脱裤子。何逵元等去掘开了古寨上的“打狗坟”,使坡上人动摇了有关血统的最后信念。地震对何家坡的冲击,使他们感知到了何家坡之外的遥远世界。
——更重要的是,何大与何中宝都信奉“田土才是命根根”,然而,何光辉一走,坡上许多人都陆续离开,或打工,或求学,或做生意,或作奸犯科进了牢房;很大一批人还像何光辉一样迁走了户口。他们再也不属于何家坡人。他们的后代,也不再说何家坡叮当作响的方言。
某一天,何大与何中宝去山野察看,在荒芜的田土上相遇,两个斗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知道只有他们来守住这片能生长庄稼、也能让他们生儿育女的土地,一同流下了滚烫的热泪……
lvse(
罗伟章 :(饥饿百年)[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