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依然对杭州有感情的明明,带着懊悔之情远嫁西北。
杭州妈妈关心着媳妇的肚子,奶奶经常为此和她发生冲突。奶奶迁怒于安芯:“这死妮子作的!非嫁他不可,嫁人做保姆去啦。俺起早就担心杭州那孩子能不能生养,这个好!别个倒疑心她啦。你说俺好好的大闺女,凭么让别个埋汰呀。要说,安芯这死妮子真是贱,活该叫人埋汰!”
巡道工颜大嘴是驴脾气,公安小蒋越是盯着他,他越要躲,和小蒋玩起了捉迷藏,行踪诡秘。颜大嘴的反常行为,把个小蒋折腾得够戗。小蒋便利用颜大嘴的干女儿秀,试图摸清巡道工对“那边”的态度,在此基础上,鼓励他给“那边”写信,动员“那边”过来探亲,即放长线钓大鱼。
“文革”起来了。尽管奶奶借着替人做衣服的机会,挨家说司炉陈连根父亲陈主任的好,他仍被人贴了大字报,一气之下,脑溢血死去;范站长挨斗;楼上张段长害怕被揪,竟企图以煤气中毒的方式自杀,奶奶搧了张段长两个大嘴巴子。
安芯拾了一个孩子,可拖着假肢的杭州却跟她闹别扭,被颜大嘴训斥了一顿后,安芯也恍然:自己所悉心照顾的,只是英雄,而不是丈夫,自己成了他的拐杖轮椅和假肢,默默承受着他的重量、他的意志、他的心情,却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尊严,甚至失去了自己。
铁路成立了家属连。家属中也被揪出好几个,有出身不好的、说错话的,还有“破鞋”。那“破鞋”名叫余美丽。好心的家属连连长在义务卸车时,提议把颜大嘴和余美丽扔进铁皮工具箱。她的逻辑是,公安怀疑颜大嘴是美蒋特务,可能跟他一辈子打光棍有关,若能跟余美丽成了一对,他们两个人都没事了。
安芯有时也替在车站卖包子的婆婆杭州妈妈去卸石渣。一天,拾来的孩子由杭州妈妈带去车站,孩子奇怪地失踪了。奶奶认定姚家是故意把孩子扔掉,于是,她对安芯说:“觉着苦,你自个儿拿主意吧。俺不说你。”
家属们议论着失踪的孩子,想象着英雄的夫妻生活,竟然把前来采访的于金水和安芯一道扔上了闷罐子车厢。在下行货车的车厢里,痴情守望的于金水和茫然无措的安芯经历了一场灵与肉的搏斗。回来时,却见杭州东站道口边等了一夜。杭州激动地说:“我相信你会回来的!你果然回来啦!”
颜大嘴告诉奶奶,自己要娶余美丽。他和余美丽的缘分是反跟踪造就的。他经常往她家钻,以甩掉公安小蒋。一来二去的,觉着了那个女人的好。颜大嘴成天咧着大嘴,没句实在话,故名大嘴。他身上却是伤疤累累,奶奶窃笑着说:“谁能把自个儿的皮肉弄成这样啊,你说说?回去好好拾掇拾掇吧。”
谁知,新婚之日,在道口,眼看火车要通过,为了把受惊的牛推出道心,他伤痕累累的身上又被牛角挑出一个大窟窿。在太平间,奶奶数落着他:“你说你咋赖床了呢?你不怕小蒋来抓你这特务呀?小蒋一直在跟踪你,快往美丽屋里藏呀。小蒋还指望着钓那边的大鱼,大鱼没跑远呢,你快瞪着眼看看它咬钩呀!”
为他送葬时,开着车的于金水见骑着自行车的小蒋正在奋力追赶,竟跟小蒋藏猫猫来着。穷追不舍的自行车仿佛是受命运驱遣的某种神秘物,或者,颜大嘴的灵魂要对生前的足迹作最后的检索。而生者因此看到的涂抹在工区墙上的文字垃圾,成为一个单位、一群人对平凡的生命个体的最后记忆。
悲痛之余,余美丽告诉奶奶,她怀上孩子了。同时担心“马上就见肚子,叫家属连看见,还不得用唾沫淹死我呀?说我未婚先孕,那是事实,我不怕。就怕她们说我怀的是野孩子,对着孩子指指戳戳”。于是,奶奶手里为婴儿做的针线活,就像一条标语,把余美丽怀孕的消息发布出去了——那是颜大嘴的遗腹子!
颜大嘴死后,因为历史问题,只算工伤,不能算烈士。可在人们眼里,他救了火车,是英雄,比杭州更英雄。于金水为其创作了一首歌,准备参加春节期间的路局汇演,可节目给枪毙了。于是,于金水成了敢做敢为的大男人,不断为之呼吁。在为车站扫雪的日子里,他的歌声响彻调车场乃至整个合欢城的上空。作为颜大嘴出事的现场目击者,歌声也令杭州心灵震撼。
在读铁路技校期间,为了入党,孙庄跑去山东,找了当过游击队连长的姑爷爷,弄回一叠关于爷爷之死的证明材料。可是,那些材料并不能为孙庄入党铺平道路。也是入党心切,孙庄毅然声明,和家庭脱离关系。毕业之际,大年三十的半夜里,铁路新村所有的灯盏都在守岁,孙庄贴着自家大门听了一阵,终是不敢敲门。后来,孙家连续收到了孙庄从景德镇工地邮寄来的包裹,大年夜孙家老少念着的礼物几乎都有。
孙庄在宁赣线上表现出色,其事迹经常上报。然而,当他满载荣誉回家时,奶奶愤然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那声音之脆之响,让在场的大人孩子都吓了一跳。那些充满仰慕之情的中学生,更是面面相觑。奶奶骂道:“鳖羔子!你翅膀硬了,还知道家来呀?”
自打跟张婆子做了邻居,年年清明、七月半和别的日子,奶奶都见她摸黑去烧纸。奶奶怎么也想不到,人家竟是祭奠自己的丈夫。铁路边的老樟树,竟成了土地庙。见有人在这里上供,别人也跟着来,树蔸下的纸灰香灰越积越厚。张婆子对奶奶说:“俺老张家欠他的,几辈子也还不清呀。为这事,俺一辈子不安生。你男人是替俺男人死的!俺害得你吃了多些苦呀!”
尽管奶奶一家细致入微地照顾着司炉陈连根的妻女,以弥补自己的歉疚之情,陈妻梅香还是远嫁了在厦门铁路工作的独臂老男人。而鬼使神差一般,于金水竟娶了奶奶的侄女安芸,安芸长相酷似安芯,但又是那个“蹄子”的女儿。
不觉间,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取代了蒸汽机车。穿上警服的孙枣在抓毒贩时被刀刺死,而娶了楼上张家女儿的孙庄,要去支援大京九铁路新线……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唱着民谚,奶奶闯过了一道道坎子。不料,儿子孙安路竟走在了她前面。孙安路是叫孙庄对父辈的质疑气得犯了心肌梗塞。孙安路说:“俺觉得俺一辈子不愧得慌。俺拉着火车在地球上跑了多少圈,有数吗?俺在线路上拣回几条命啊,不拣回来,俺能当几回英雄和烈士。”
奶奶哭得死过去,医生都说人不行了。这时,几台已废弃的蒸汽火车头突然鸣笛了,是为了拍电影。奶奶却在蒸汽机车的汽笛声中复活了,奇迹似的。奶奶沉浸在往事中,顾自述说着一些人生片段,尽情地讥讽着那“蹄子”。在生命抵达终点的时刻,她不顾整理自己的行李,不去回忆沿途的一座座月台和匆匆上下的亲人,而是挑剔地打量着对座的旅客。已不利索的口舌,出奇地流畅而机敏,眼里也泛起丰富而生动的波光。
半年后,奶奶无疾而终。被孙辈录入收录机里的蒸汽机车的汽笛声,再也唤不回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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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华:(车头爹 车厢娘)[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