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近乎纯净的年代。一个名叫乔家上庄的村子。“大先生”夫妻膝下两男两女,长女三月出嫁了,长子四月搬到天水去了,家里剩下姐姐五月,弟弟六月,年龄是五月坐车需要买票,六月坐车不需要买票,核心内容是过节。一家人徜徉在“农历”的“大自然”里,度过天然的岁月,耕耘天然的土地,接受天然的哲学、美学和文学,进行着天然的教育、传承和祝福……
在“大先生”看来,这个“天然”,就是“天意”。
这是“年”。而“节”,则是“年”的精华,是日子的尊严和敬重,也是日子的归途和归元,这其中,有真意。在“大先生”关于天、地、人关系的朴素“演义”中,在最平常日子的“现场”中,如何是吉祥的吃,如何是吉祥的穿,如何是吉祥的住,如何是吉祥的行,如何是吉祥的言,如何是吉祥的语,夫妻二人教得智慧,姐弟二人学得欢喜。日月星辰、皇天后土、草木牲畜、一餐一饮,都是讲义;慎终追远、道德文章、顺时听天、春祈秋祷,全是课程。
在元宵中,他们知道了“守”;在干节中,他们知道了“净”;在龙节中,他们知道了“蜕”;在清明中,他们知道了“清”;在小满中,他们知道了“稳”;在端午中,他们知道了“感”;在七巧中,他们知道了“慈”;在中元中,他们知道了“救”;在中秋中,他们知道了“恩”;在重阳中,他们知道了“孝”;在寒节中,他们知道了“诚”;在冬至中,他们知道了“敬”;在腊八中,他们知道了“归”;在大年中,他们知道了“过”;在上九中,他们知道了“祝”。
最后,他们知道了“知道”。
如此,“回头再把人间望,福在大地已生根”。
而根,本是花朵的如意。
元 宵
盲尼夜行,观音菩萨让她掌灯避人,不想还是被一个和尚撞了个满怀,盲女说:难道你就没有看到我手里的灯吗?和尚说你手里的灯早已灭了。
盲女当下开悟:“任何外面的光明都是不长久的,靠不住的,一个人得有自己的光明。”
那么,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光明?
点灯时分,按照爹的指引,六月第一次体会到了“看进去”的美好,也第一次体会到了“守住”的美妙。
“守住”不但是一个方法,更是意义,因此难:外面的风贼大,里面的风更大,一灯如豆,六月到底从爹那里学会了什么妙招?
当六月终于学会了“守”,“灯花”盛开,他看到有个人在灯花里,非常非常面熟,那个人,是谁呢?
干 节
难陀在海边看到了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漂亮得没法说,但是近前一看,却傻了眼。乘着这个传说,五月六月上山打干梢,讨论什么叫“肝肠寸断”,什么叫“预知时至”,为什么冬天不能放树,为什么男女亲热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然后准备干堆,背智慧咒,跳火,燎干,做梦。
打干梢时,六月听到树在说话呢;准备干堆时,六月知道人有三千烦恼丝;跳火时,六月明白火里有一个门。
最后,一个青衣仙子走进他们的梦中,告诉他们一个天大的秘密。
两个月之后,六月才明白,这个青衣仙子是谁。
龙 节
乔家上庄把龙节叫“二月二”,这天,龙抬头,不是传说,是真的。
龙是如何抬头的?爹和娘不告诉五月六月,让他们自己去发现。带着这个问题,五月六月开始换夹衣。换夹衣的时候,六月觉得衣服和自己身上的肉生分了。换夹衣的时候,六月明白了什么叫“卧听春雷”。
接着爹给六月剃头。
六月问爹,人为什么不自己给自己剃头。
爹说,这就是爹常给你讲的那个“仁”字。人自己一不会生,二不会死,就连剃个头,都得靠别人,因此要对别人好,要对天地感恩,要对众生感恩。
六月又问,啥叫感恩?
爹说,感恩就是念着别人对你的好。再往宽里说,你看这阳光人自己不会制造,空气人自己不会制造,粮食人自己不会制造,土人自己不会制造,水人自己不会制造,火人自己不会制造,还有很多,但是我们却天天在用它,你说人不感恩行吗?
六月就学着爹的腔调给五月说:
花人自己不会制造,草人自己不会制造,树人自己不会制造,还有……还有爹人自己不会制造,娘人自己不会制造,姐人自己不会制造,哥人自己不会制造。还有……但是我们却天天在用它,你说人不感恩行吗?
接下来,爹敲梁劝鼠,娘除锅底上的灰,娘一边刮着厚厚的灰痂,一边说,人的心就像这锅底,如果不勤打扫,时间一长,也会结一层痂的。
人心上咋能结上灰痂呢?
私心就是人心上的灰痂啊。
六月想,私心就是私心嘛,怎么是灰痂呢?
和上古比起来,现在人的私心越来越重了,你奶奶说,终有一天,人的心会变得比锅底还黑,那时候,就到天收人的时候了。
吃完午饭,娘给爹剃头。五月和六月就看戏一样站在一旁看。五月发现,娘拿刀子的姿势和爹不一样。爹是执着刀子,娘是抓着刀子。刀子在爹手上是雄赳赳的,在娘手上是乖顺的。五月还发现,给爹剃头要比六月难度大得多,因为爹的头上已经有了褶皱,刀子再也不能像在六月头上那样大步流星,而要挪着碎步,并不时变换角度,才能顺利前进。
而且爹的头上还有个难题,那是一个瘊子。娘为了把那个瘊子周围的头发剃尽,变换了不少手法,费了不少工夫,但最终娘还是一根不落地把它们剃掉了,这让五月既佩服又感动。更让五月感动的是娘的左手在爹的头上轻轻地不停挪动的样子,还有她跟在刀刃上的眼神,让五月觉得这坐在凳子上的爹不是爹,而是娘的另一个儿子。
接下来是一段悠闲的时光。爹坐在炕头读经,娘在炕上打褙子。五月和六月坐在娘身边,面前是两个豆碗,一碗是甜的,一碗是咸的,他们品尝完甜品尝咸,品尝完咸品尝甜。
品着品着,六月的问题就来了,老爹你说为啥会有甜和咸?
清 明
清明从五月六月到集上请纸开始。
东走走西走走,东瞅瞅西瞅瞅,总是拿不定主意买谁家的纸。六月有些着急,说,随便买上些算了。五月回头看了六月一眼,说,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五月的“不可不诚”还没有出口,六月抢先说,“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把旁边一个卖纸的给惹笑了,说,这么好听的句子,谁教你的?六月说,没人教,自己会的。哈,好一个自己会的,再背两句听听。
姐弟二人就背。整个街面就被他们的经声点亮了。人们纷纷给他们送纸送香,这又激起了他们更多的背经心愿,并且商量着要设立一个“听背节”。
这是“昨天”。
“今天”一大早,五月六月印纸钱。印纸钱的过程,是他们走进“诚心”的过程,也是他们走进“细心”的过程。印着印着,六月觉得用水红颜色印的纸钱,就像年画。
接着上坟。通过风中飘舞的挂纸,六月看到了嫦娥的舞袖,也看到了“思念”。
有风,爹用右手把上衣下摆张开,挡了风,左手拿了黄表,六月十分默契地打火。爹先把一张黄表点燃,然后点大堆的纸钱,等大火旺了时,把香点着,插在土里,然后夹了碟子里的献饭,往四周扔。六月的小身子就打过一个颤抖,眼前出现了一张张模糊的嘴,一种让人不能明确形状的嘴,在享用爹的泼散。
六月太喜欢这个场面了:
一张张白色的纸钱在火里消失,就像那火是纸钱的家,它们一个个跑回去了。
六月也喜欢看炉塘里的火,但那火过于从容,掌柜的一样,慢条斯理,不像纸钱这样匆忙,不加思索地赶路。
六月还喜欢和爹和姐跪在坟院里的这种感觉,跪在风里的感觉,觉得这一刻,比家里更像一个家,更亲热,更温暖。
当火光变成灰烬时,爹右手拿起酒壶,左手托了右手,向坟地里奠酒,酒水落在土上,散发出一种清明的味道。六月学了爹的样子,端起茶壶,向地上奠茶,微温的茶水落在黄土上,同样散发出一种清明的味道。六月没有想到,奠茶的过程是如此的过瘾。
爹说磕头吧。三人就伏在地上磕头。
爹磕了三个,起来作揖。五月也磕了三个,起来作揖。
六月多磕了两个,起来作揖。把爹给惹笑了。你小子干啥都是个贪。
六月笑笑。心想多磕两个头总不是坏事。
五月的目光却在三炷香上。
五月觉得,它们就像一个暗号。
……
修补完坟院,爹点了支烟蹲在地埂上抽,二人也挨了爹的身子蹲下来,有种难言的幸福涌上心头。
爹让六月看看今天的村庄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六月看了看说,今天的村庄是两个世界。
给乱人坟挂纸时,五月有些害怕,一步也不敢离开爹和六月。六月装出一副胆大的样子,其实心里也在打鼓。爹看出了两人的胆怯,说,知道啥叫清明吗?二人说不知道。爹说,不浊为清,不迷为明,一个人只要在清明中,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六月不懂,悄悄地问五月,你在清明中吗?五月说,当然在啊,今天谁还不在清明中啊。
六月再次把目光投到自家的坟院,觉得爹把他心中的那个清明给篡改了。
小 满
小满是乔家上庄的稳穗节,一个稳字,道尽了人们的期望。
但是今年爹和娘都顾不上稳穗了,因为嫂子要生了。由此引发了五月六月的联想:哥的叛变,新婚之夜,隔窗听床,娘的反应,嫂子怀孕,娘的偏心,等等,形成本节的副线。
六月发现,女人只有肚子疼才能生孩子,那么,如何才能肚子疼呢?娘说这还不简单,吃一个生萝卜就会肚子疼。娘压根不会想到,因为她的这句话,姐弟二人一大早就到土豆地里拔萝卜让五月吃。可是萝卜太小,二人不忍心下手,就索性替爹和娘去稳穗。
自家的阳坡地到了。二人站在地埂上,从这边望到那边,从那边望到这边,望不够。清风吹过,麦浪像水一样扑闪,二人的心也像水一样扑闪。
六月发现麦浪在变脸,才是深绿,又是浅绿,才是浅绿,又是深绿。定睛一看,原来是风在麦浪上来回走。
就在六月看着风如何在麦浪上散步时,五月发现麦浪蓦然亮了一下,抬头,就从对面山顶上看到了一抹黄。
那抹黄在悄悄地悄悄地下移。
我咋觉得它们不是麦子,六月说。五月把目光收回来,发现那抹黄移到六月的眼睛里,让人觉得眼前的六月不是六月,而是画里的一位仙子。你说啥?六月说,我咋觉得它们不是麦子。五月吃惊地问,那是啥?六月说,像是谁的儿子。五月投给六月一束佩服的目光,说,谁会有这么多的儿子?六月说,天公地母啊。五月看看六月,看看麦子,看看麦子,看看六月,说,有道理,有道理,要不怎么叫麦子,麦子麦子,全是麦儿子。
一下子觉得这阳坡地不再是阳坡地,而是一位老娘。
接着稳穗,稳穗的时候,二人讨论为啥这些年风不调雨不顺。
稳穗的时候,他们知道了干节夜里走进他们梦中的那个青衣仙子是谁。
稳完穗,二人到邻居家去要老萝卜,和水生娘遭遇,遂有一场六月和水生娘关于生孩子和新婚之夜到底哪个更美的论战。
接着到嫂子家,二人第一次“见识”了生孩子的惊天动地。
就在侄子降生时,有人在大门外喊爹。
爹到大门外,原来是金生。金生说,水生娘心脏病犯了,没来得及往医院送。爹拔腿就走。五月和六月的心里就生出一个遗憾,爹还没有见到他的孙子呢,却要去埋人了。
端 午
端午同样是复线,主线是“今天”姐弟二人上山采艾,副线是“前些天”姐弟二人到集上买香料,买花绳儿,做香包,舂香料。买香料做香包的过程中,五月六月知道了什么叫“舍得”,什么叫“男女”,什么叫“遗憾”,什么叫“针”和“线”,什么叫“心”和“意”。上山途中,二人“发现”,人们因为想着上山,而忽略了脚下;上山途中,二人终于相信,蛇的确是通灵的,善人的确是可以趋吉避凶的;采艾过程中,二人知道了什么叫天公地母,什么叫吉祥如意。
“今天”片断:
五月是被香醒来的。娘一把揭过捂在炕角瓦盆上的草锅盖,一股香气就向五月的鼻子里钻去。五月就醒了。五月一醒,六月也就醒了。五月和六月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盆热气腾腾的甜醅子。娘的左手里是一个蓝花瓷碗,右手里是一把木锅铲。娘说,你看今年这甜醅发的,就像是好日子一样。六月看看五月,五月看看六月,用目光传递着这一喜讯。五月把舌头伸给娘,说,让我尝一下,看是真发还是假发。娘说,还没供呢,端午吃东西可是要供的。五月和六月就呼地一下子从被筒里翻出来。
到院里,天还没有大亮。爹正在往上房门框上插柳枝。五月和六月就后悔自己起得迟了。出大门一看,家家的大门上都插上了柳枝,让人觉得整个巷子是活的。
五月和六月跑到巷道尽头,又飞快地跑回。长长的巷道里,散发着柳枝的清香味,还散发着一种让他们说不清的东西。雾很大,站在巷子的这头,可以勉强看到那头。但正是这种效果,让五月和六月觉得这端午有了神秘的味道。来回跑的时候,六月觉得有无数的秘密和自己擦肩而过,嚓嚓响。等他们停下来,他又分明看到那秘密就在交错的柳枝间大摇大摆。
再次跑到巷道的尽头时,六月问,姐你觉到啥了吗?五月说,觉到啥?六月说,说不明白,但我觉到了。五月说,你是说雾?六月失望地摇了摇头,觉得姐姐和他感觉到的东西离得太远了。五月说,那就是柳枝嘛,再能有啥?六月还是摇了摇头。突然,五月说,我知道了,你是说美?这次轮到六月吃惊了,他没有想到姐姐说出了这么一个词,平时常挂在嘴上,但姐把它配在这个用场上时还是让他很意外,又十分的佩服。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它呢?随之,他又觉得自己没有想到这个词是对的,因为它不能完全代表他感觉到的东西。或者说,这美,只是他感觉到的东西中的一小点儿。
山上有了人声,却看不见人。五月和六月被罩在雾里,就像还没有出生。六月觉得今天的雾是香的……
雾仍然像影子一样随着他们。六月的目光使劲用力,把雾往开顶。雾的罩子就像气球一样被撑开。在罩子的边儿上,六月看见了星星点点的人……
雾渐渐散去。山上的人们一点点清晰起来,就像是一个个鱼浮出水面。六月东瞅瞅,西瞅瞅,心里美得有些不知所措。六月向山下看去,村子像个猫一样卧在那里。一根根炊烟猫胡子一样伸向天空。娘和爹多可惜啊,不能看到这些快要把人心撑破了的美。
不觉间,太阳从东山顶探出头来,就像一个香包儿。山也过端午呢,山也戴香包呢。六月想。再看大家时,大家就像听到太阳的号令似的一齐伏在地上割艾了。
七 巧
一线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六月的心里不由得愁怅了一下,不知道现在牛郎和织女是否“映水金冠动,当风玉佩摇”,说不定已经到了“惟愁更漏促,离别在明朝”的时候了。
六月悄悄地起来,穿上衣裳,下地,轻轻地把门开了一条缝,猫一样溜出去。
银河就哗地扑了过来,直把六月淹了。院子里静得可怕。六月定了定神,坐在房台上,两手托了下巴,看着牛郎和织女。牛郎泪汪汪地收拾着行李,肠子都拧成灯芯子了,千不情愿万不情愿地准备着从织女家离开,织女更是哭得像泪人一样,“哭下的眼泪拿桶担”,只见织女家的地上全是桶子,全都满了。
桶子哪里装得下,都流成河了,说不定这银河就是织女的眼泪淌成的呢。
六月的心里疼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发愿,本大人一定要像目连那样用功,早日修成正果,修成比王母娘娘还厉害的正果,用锡杖在银河上搭一座桥,让牛郎想啥时会织女就啥时会织女。
那还要他们每天“忍顾鹊桥归路”,多麻烦啊,干脆让他们天天在一起得了。
对,就让他们“朝朝暮暮”。
朝朝暮暮,多好啊。
六月的嘴角向上一弯,真正的银河就流了下来。
这是七巧节的晚上,白天,他们上山给大黄铲嫩草,下午帮爹晒经,午后到河里给大黄和小黄洗澡,晚上和下庄“对银河”,这时,爹、娘和五月都睡了,但是六月却睡不着,因为牛郎正在溶溶月色中别织女。
中 元
中元是七月十五,乔家上庄、下庄、李庄、周庄四方一社要唱目连大戏。说是大戏,其实是灯影,演员当然是“大先生”、五月和六月。
还是复线,一是剧本,一是演出。随着目连救母,六月在心里救祖先,救村人,救自己。
唱出的是戏文,演出的是灯影,落在姐弟心里的却是感恩,是敬畏,是“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的做人道理,是做一个大丈夫,改过、奉献、担当的雄心壮志。
中 秋
中秋,爹从树上下梨,姐弟分梨、送梨。
五月六月没有想到,往出走时挎包是满的,往回走时更满。二人汇报战果似的往面板上掏着战利品,一边掏一边给娘作解说,这番瓜是谁家的,这花红是谁家的。说实话,往出走时,他们的心里多少有些舍不得。这一树梨可是他俩看着长大的,从豌豆那么大一点儿直到现在的样子。现在,他们却要把它们送到别人家去,不由人心里酸酸的。但当把六十只梨送到十二户人家,看到伯伯婶婶们的感激,听到他们的夸奖,特别是当他们想方设法从家里搜寻着给他们姐弟俩装各种好吃的东西时,他们就为出门时的小气惭愧,心里暗暗升起对爹的佩服。现在,厨房面板上少了六十只梨,却多了数不清的番瓜、茭瓜、苹果、花红、玉米,等等。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这些瓜果和秋田上,有一种别样的味道。六月蹲在灶门前,细细地打量着这些物儿,思绪像房檐上的燕子一样翻飞。真是有意思,自家的梨到了别人家,别人家的东西到了自己家。原来这个“自己”和“别人”是可以变换的。六月突然想起爹的那句话,阳光不是我们家的吧,水不是我们家的吧,那阳光是谁家的?水是谁家的?
中秋,姐夫送大姐回娘家。
中秋,晚上献月亮。
月亮就从幸福的黑眼仁里升起来了。六月飞速跑到上房,把早已准备好的供桌抱到院里。像是商量好似的,大姐让六月沐过手脸到厨房端供品。六月一丈子跳到上房里,爹已经在炉子上给他把水温好了。他几下子洗过手脸,转身飞到厨房。大姐已经把供品准备好了。六月怀着无比的神圣感把供品盘子端到院里。爹已经把香炉摆在供桌上了。
供献开始。供桌上有五谷、瓜果、蜂蜜、净水,有热气腾腾的月饼,有姐夫拿来的水烟,还有月光,西瓜瓤一样的月光。
爹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里,说:
日月无声,昼夜放光。
天地不语,万物生长。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君子盛德,耕耘无声。
如来境界,无有边际。
有情众生,知泽知惠。
谨具牺牲,顶香奉献。
聊表寸心,伏请尚飨!
接着说了一串神仙的名字……
然后报了自己的名字,念念有词了一番,最后号召大家磕头。他们就跟着磕。平时再寻常不过的院子,现在一下子神秘起来,六月的额头一落在上面,就有团团仙气直往脑门里钻。
然后,一家人静静地坐在院台上赏月。
三缕香烟信使一样向天上飘去,直飘进月神的鼻孔里了。月神抽了抽鼻子,低头向下界看了一眼,开始下凡。六月听见月神说,我们先去六月家吧。众神听令,齐向六月家而来。月神在空中行走的声音悄无声息又惊天动地。不一会儿,院子里就落满了五颜六色的神仙,堆满了他们带来的吉祥和如意、心想和事成、风调和雨顺、五谷和丰登、幸福和平安。
夜深了,五月和六月关了大门,准备回屋睡觉。就在这时,六月看见了一个月亮小子。姐你看,月亮在喝水哩。五月顺着六月的手指看去,院台上的小花碗里果然有一个月亮仔儿。那是娘今天给燕子新换的水碗。两人兴奋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六月扔下五月飞速向厨房里跑去。五月问,干啥去?六月说,到时你就知道了。转眼间抱了一摞碗过来。五月会意,到上房提了水壶出来。六月说,爹说供月要天麻麻亮从井里打的第一桶水。五月就又跑到厨房,把锅台上爹天麻麻亮打来的专门供月的半瓦盆清水端来。
五月和六月发现,只有水安静下来,月亮才会出现。五月和六月还发现,只要有多少碗,就会有多少月亮。六月觉得这些道理太大了,也太厚了,厚得让他想不透。原来月亮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的。六月说,只可惜,再没有碗了,假如我们家有一千口碗就好了。五月说,够了,娘说做任何事够了就行,多了,就是贪了,贪了要招魔的。六月想想也是。两人就蹲在桌前,静静地守候着被他们养在水里的月亮之鱼。谁会想到,这平时高高在上的月亮,现在却离他们如此之近。
你说啥?六月问五月。五月说,我没有说啥啊。六月说,我明明听见你在说。五月把眼睛睁得像圆月一样,说,真的?六月说,真的。五月说,莫非是月亮在说?六月就动摇了,也许真是月亮在说?假如是,它在说啥呢?
重 阳
重阳天不亮就要上高高山,姐弟二人骑在大黄背上,爹牵着大黄走在一侧。六月的思绪就在如墨的夜色中穿行:想起和五月闭着眼睛看天,看太阳,看糖,比赛着用舌尖把甜放大,结果自己不如五月,五月说那是因为他品糖时睁着眼睛;六月觉得五月说得对,记得当年哥放大嫂子时,确实是闭着眼睛的;六月想看一下重阳的自己,却发现无法办到,就问爹人为什么不能自看,爹说那是因为能够自看的那个眼睛被尘土封上了。
由爹粘满露水的旧鞋和自己新鞋的对比,六月发现,只有用旧的东西才不怕用旧;由怀抱里的羊羔想到娘说,那些吃羊羔的人上再多的高高山也是没有用的,因为重阳神最讨厌吃奶嘴(还在吃奶的动物)的人,就明白了什么叫“三羊开泰”。等等。
东方动时,四面八方的人到山头,四面八方的牛羊到山头,四面八方的灯笼摆在黄土香案上,四面八方的小脑瓜映在灯光里。方长“十炷香”谢完神恩之后,背诗班集体背《孝经》,重阳神“十赏饼”之后,一山的人滚锅盔。
寒 节
虽然天下着地溜子,路很难走,但大姐还是照样来给祖先缝寒衣。虽然用的是纸和棉花,但娘和大姐就像真的一样缝,爹就像真的一样修书投邮,不但有祖先的,还有水陆关卡的、邮差的。
大姐让六月到后院找一个胡墼画衣样,六月从垫圈的土堆上取了一块。
这个胡墼是从哪儿捡的?爹跟在他屁股后面问。
六月回头说,是从垫圈的土堆上捡的。
爹说,你说垫圈的土堆上捡的胡墼能画寒衣样儿吗?
六月就尴尬在地上了。
大姐抬头看了一眼六月,说,不怪六月,是我没有交待清楚。
五月说,我给咱去弄。说着,腾地跳下炕,穿了鞋奔到后院。
爹刚洗完手脸,五月举着一块胡墼进来,向着爹,说,从崖墙上掰的,总可以吧?爹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大姐就接过,开始画衣样。
六月就有些懊丧,他怎么就没有想到从崖墙上掰一块回来呢?
期间,六月知道了什么叫“旋阑”,知道了现在的人为什么要穿裤子。
大姐在里子上铺好棉花,盖上面子,和五月一起合缝子,只听得她们手里的针从彩纸上穿过时彩纸发出的不用于布的清脆响声。
六月的眼前就出现了这种各样的脸,就像爹戏箱里的那些脸谱,但又比脸谱薄。那是他没有见过的祖太爷、祖太奶奶、太爷、太奶,还有各种各样的亲房邻居,还有那些断子绝孙的人,等等。
这些脸柳絮一样飘在空中,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天就阴了。
就下起了地溜子。
两位姐姐缝得特别快,不一会儿簸箕里的衣裳就冒出簸箕沿儿了。花花绿绿的彩色衣裳堆在一起,让人心里既温暖又踏实,而且富有。
如果人也能穿纸衣就好了,那他想穿什么样的衣裳就可以随便穿了。
六月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街道。家家户户的祖先们正在给自己挑选着过冬的料子,这料子是花花绿绿的彩纸。突然,他从层层叠叠熙熙攘攘的祖先中看到了一个人。怎么这么面熟啊。仔细一看,原来是六月同志。
什么时候本大人才能变成祖先呢?
现在,做了祖先的六月穿着彩纸做的衣裳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行走。
一不小心被地溜子滑了一下。
哈,彩纸做的衣裳咋能防寒,一场透雨不就完蛋
郭文斌:(农 历)[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