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鹿染撒贝村出来,翻过两道山冈,就是鸭绿江。响水村像一块陈旧的痣,又像山水画稿上的一滴墨,饱饱地溅落在鸭绿江边上。
每到冰雪消融的季节,江水怀着野鸭头一样的苍绿颜色,滚滚而逝,连同地下的甜水脉滋润着,这里别说庄稼,连茅草都生长得格外灵光茂盛。还有这里的黑土,肥得像腌好的咸鸭蛋黄,轻轻捏一下,就会流出一汪一汪的油水。鸭绿江流域的苍莽江山和无限黑土,曾插柳戍边,作为清朝发迹的“龙兴之地”被封禁了二百年。直到清末,大批流民如洪水一样澎湃涌入,垦田拓荒,这块土地才出现了像样的街镇、村堡,人也像蘑菇一样,繁殖得到处都是了。
曲灵芝家从爹那辈往上数几代,还是山东人,乾隆年间山东遭了灾,灵芝爹的老爷挑着挑子,装着两个儿子一路到了东北,落脚鹿染撒贝。
曲家一直人丁不旺,到了灵芝这一辈,曲家只生了一个男丁,老杆就折了——灵芝爹犁地时驴发情,拖着犁杖从他的裤裆犁过去,把裆里的蛋犁碎了,粘稠的血像鸡蛋液一样流了一裤裆,人当天夜里就疼死了。
灵芝爹死前惦记着豁唇儿子传宗接代,所以灵芝娘顾不得灵芝已有了心上人——九住,将灵芝嫁到了鸭绿江边上的响水村,嫁到了赵家。新婚之夜,灵芝才知道,她嫁的丈夫赵文举是个瘫子。
灵芝悲愤地跑回了娘家。凌晨时分,她像一匹惊慌失措的失群野马,大汗淋漓,回到了鹿染撒贝村。在绝望中,她找到了心上人九住,带着两小无猜的亲爱和澎湃的青春激情,在深秋的土地上,他们的身体融为了一体。天亮时,公婆来到灵芝家,跺脚大叫,如果灵芝不回婆家去,灵芝娘家就要退彩礼。穷硬了心肠的灵芝娘硬起眼睛,发誓灵芝如果不回婆家去,她就死在闺女面前。为了娘和兄弟,灵芝只得又回到了赵家。
赵家为庆祝二儿子赵文晖媳妇生了男婴,又平息了家庭内乱,请来萨满跳单鼓。
萨满一边击打着单鼓,一边抖动着单鼓上的铁环,亮着苍凉的喉咙唱道:
万里黄河弯又弯呀哎嗨,
那个盘古爷辟地又开天哪咳咳;
洪君老祖来得早哇咳咳,
天塌地陷他赶上三番哎咳嗨!
空气里缭绕着香火烟雾,流淌着沙哑神秘的曲调,动人心魄的单鼓声和神秘的祷词咒语在黑暗的屋子里虚拟出了一种庄重神奇的意境,萨满载歌载舞,从盘古开天地唱起,唱到鸭绿江流域的拓荒历史,再唱垦荒老祖的来历。灵芝的心在萨满的单鼓声中升起了宿命的安宁,她认了命。
九住终于受不住思念的煎熬,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九住一路扛活来到了响水村,他要再看一眼灵芝。可是看到灵芝后,九住就再也离不开灵芝,在赵家做了长工。
九住夜里住在赵家下屋的牲口棚里,到了夜半时分,灵芝借着上茅房,悄悄拨开门拴,热烈的身子到牲口棚里和他度过夏夜短暂的缱绻,然后又溜回上房。
赵家发现了灵芝和九住的私情,灵芝的公公赵一普想把这件事揭了盖头,赶走九住。
盛夏时节的星星钻石一般闪亮,冷静地眺望夜空,清晰可见星星眨着快活的眼,在银河两岸无声地打着招呼。满目繁星,辉映灿烂,有时响晴的夜空里,会忽然从江面上飘过来大团白色的水雾,仿佛舞台上的冷气一样慢慢向村子里移动。星光被白雾冲荡着,摇晃起来,变得恍惚不清,四周的一切悄悄地潮湿起来,牛身上濡濡的……
天快亮时,灵芝悄悄从牲口棚里出来。她的身体上还留有九住的体温和汗香,内心带着舒泰和酣畅,看了一眼寂静的院子,穿着一件粗布白小褂,手脚麻利,提心吊胆地进了上房。她刚一溜进厨房的过道里,就见公公和婆婆穿戴整齐地站在透明的黑暗中。
灵芝和九住的关系在家庭的争吵中公开化,为了成全瘫子赵文举,灵芝说出了心里的打算,让九住楔进来拉帮套。
在这苦寒之地,生病软弱不能养家的男人为了使日子能够过下去,就不得不让另外一个男人帮着他拉扯家口,与他平分着女人,谓之“拉帮套”。夜里,三人共处一铺炕上,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赵一普没有攒走九住,九住反而像一个青涩的楔子契入了赵家的生活。除灵芝之外,赵家所有的人都觉得九住多余、别扭,即使他自己,一旦和灵芝的关系定了位,这种既不是长工,又不是主人的身份也使他感到越来越尴尬,熊熊的爱情火焰反倒受了抑制。尤其是夜里三人共处一铺炕上,九住羞恼得如卧松针,连觉都睡不着了。他几次恼怒地让灵芝跟他一同回到下屋牲口房里去住,可是赵文举夜里要翻身,要撒尿,身边离不了灵芝,九住就只好忍着羞恼,为了灵芝,硬掐着自己睡在炕上。
虽然他们克制着,等到赵文举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再做动作,可是两个青春勃发的躯体内强壮的激情一经澎湃,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把炕稍帷幔里的那个人惊醒过来。每到这时,被抑的激情和巨大的辱耻感就会让三个人同时窒息过去。
最后是九住和灵芝的孩子死了,九住才一怒之下离开让他感到屈辱的生活,到东北军里当了兵。
九住在东北军中第一次见识了枪林弹雨的生活,所以他毅然开了小差,回到了家乡。正巧县公安大队扩编,九住吃了官粮。第二天他回到了响水村,他想接灵芝跟他到花红峪去。
灵芝却不同意,她既不忍心丢下瘫痪的名义上的丈夫,也认为在萨满的单鼓词里,她和赵文举的婚姻已经通过了神灵,她不能对天地不敬。
九住和灵芝两个人刚刚还好成那样,转眼就翻了,赵文举成了梗在灵芝和九住中间的别扭。九住大踏步消失在黑暗里,留下灵芝独自坐在大石头上,听着黑暗中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默默流下了两难懊恼的泪水。
没能带出灵芝,九住的心塌了,像春天山谷里融化的脏冰块一样愤怒得承受不住,随着翻腾的春水,哗啦一声朝低洼地里冲过去。夜里,他伤心地躺在空寥寥的被窝里,思前想后,越想越对灵芝充满了怨恨,一颗心寂寞得难受,无论什么都做不下去。这样心烦意乱六根不净地过了一个月,转天正逢花红峪集市,他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地踱到集上。
在花红峪大集上,他碰到了寡妇白木兰。白木兰是个长得狐眉骚眼的女人,她的经历在拓荒时期的东北最不稀奇——爹来闯关东,娘来找爹葬身狼腹,她随地嫁了。现在,她刚死了第一任丈夫小锣锅,正想找一个男人帮她拉扯孩子。她主动接近九住,一双柔软的小手怯生生地摸索上来。九住本想生气,一回头,却不由自主地看直了眼……他为了安慰自己这颗寂寞的心,暂时和白木兰相好起来。
九住和白木兰姘居后的第二年,九一八事变了,东北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民众组织义勇军抵抗,赵家二儿子赵文晖参加了义勇军。可是日本人还没来得及进入穷乡僻壤的响水村,乡亲不了解山外世界的事,村上春耕前照旧要唱屯场戏。
屯场既是戏场,也是乡下人的信息集散地,乡民们都在议论日本人打进来这回事。媳妇们怕日本人来了自己受祸害,村长白凤吾打了保票:“不能!就那么几个日本人,分到奉天和安东就分完了,分到花红峪最多也就剩一个了,还轮不到咱响水呢,你怕什么?”
白凤吾和村里的侄子辈小媳妇金线花相好。金线花这娘儿们只要见了男人,不管叔叔大爷还是平辈兄弟,浑身的骨节都跟蛇一样,透活!
媳妇们一听白凤吾的保票,放心地笑起来。场上的锣鼓点响了,戏子们唱起来。
然而赵一普却忧虑着在沈阳读书的儿子赵文晖,文晖已经好久没来信了。
白凤吾和金线花互相递着眼神儿,准备趁戏场高潮出去相会。
白凤吾刚挤出人群到茅房撒了泡尿,就和一个人撞了满怀。这人是花红峪镇上的信差,他给赵家送信,赵文晖来信了。白凤吾关心时事,眼睛掉在信上,在场子里找出赵一普。
白凤吾的二儿子白承实识字,白承实给赵一普和白凤信。
信中果然说的是日军进犯,九一八事变之事:
“……九?一八事变,日军占领了沈阳,随之即将占领东北、华北乃至整个中国,以实现自甲午战争以来侵占中国的狼子野心。………几个月来的事实已可见‘倾巢之下,无有完卵,没有国家,小家亦不复存矣!儿预计月内返乡组织义勇军,与家乡父老共商抗日救国之大计……”
日本人真的打进来了?赵一普和白凤吾都傻了。
日本人的确是打进来了,为了建立满洲的殖民秩序,入侵东北后的日军经常到响水村来公干。他们到响水村不到冷冰冰的村公所,而是要到白凤吾家。
白凤吾只好让两个儿媳妇回娘家,他知道日本人来了不但要让女人做饭,还要找女人出奉陪夜,他的两个儿媳妇都是年轻轻的小媳妇。
两个儿媳妇急忙回屋收拾包袱走后,白凤吾便想推出灵芝,灵芝的男人赵文举是瘫子,公公前不久又被日本人打死,家中没有壮男人,剩下一门子孤儿寡妇,这样的人家,白凤吾有啥可怕?
这天,来响水村的是两个日本人、一个翻译官和六个中国警察。
白凤吾一边把日本人迎到家里,一边出去找灵芝给日本人出奉。
白凤吾知道这事儿不能直说,就对灵芝撒谎说,皇军是让灵芝去做饭,自己的老婆子也在灶上呢。
白凤吾的眼神闪闪烁烁,眸子里有一条猫眼一样的细线,不停地忽闪着。女人的本能预感使灵芝一下子猜出了做饭背后可能发生的祸事。她相信白凤吾让她到白家,绝不仅仅是做饭那么简单。
但白凤吾一口咬定。
灵芝只得跟着白凤吾出奉去。临走时,她健壮的腰身进了厨房,拉开后橱柜的门,绝望而勇敢地抽出了一把杀猪剔骨刀。
白凤吾见灵芝同意出奉,心花怒放。他见灵芝脸上故意抹了锅底灰,怕日本人觉得脏,就打了洗脸水,拿出香胰子,要灵芝洗脸。灵芝低头之际,腰间的剔骨刀刺破衣襟露出来,白凤吾大惊失色,如果灵芝在他家手刃了日本人,他白家一门老小都难得活命。这娘们儿真烈性呀!白凤吾吓得结结巴巴,只好放过灵芝。
白凤吾重寻人选,他威迫了老相好金线花,呵令穷苦人家的小媳妇小镗锣,让她俩顶替灵芝出奉。
小镗锣知道祸事将近,半路逃跑。白凤吾正急得流汗,一眼看到回家来取金戒指的儿媳,他顾不得许多,急忙把儿媳秀鸾送到了日本人眼睛里。
白凤吾羞愤得在屋后不停地捶打着老头,眼睛疯狗一样红红的。媳妇虽说是外姓人,可自从到了白家,也叫了他十年的“爹”呀!
夜幕垂落,村子顿时掉进黑暗里,一片沉寂。
金线花虽然风骚,可她只凭自己的喜欢和男人相好,这样强迫着奉男人,在她来说是第一次。
她们生活在淳朴的乡村,从来没见过生人,更不要说日本人,一颗心吓得扑腾腾跳个不停,一眼瞅到炕沿下日本人的大皮靴,更是吓得腿都软了。日本人一见花姑娘来到,顿时心花怒放!眼珠儿抹油一样在灯光下明明灿灿,刻板的脸瞬间流光溢彩,笑得脸上深深浅浅的褶子扭到一处,满脸像一只大大的肉包子。他们用日语欢呼着,一人伸出一双粗短的手拉着金线花和秀鸾,把她们往炕里拽,再把筷子往她们手里塞。
金线花和秀鸾吓得魂飞魄散,顺从地上了炕,低头盘腿坐在桌角,日本人问话,问一句,她们答一句,不敢看日本人的脸。
喝够了酒,日本人要睡下了。女人早已暗中分配妥当,秀鸾奉矮个子日本人,金线花长得更好些,奉当官的。
金线花吓得浑身僵硬,站在炕沿边解不开裤带子,日本人再也等不及,刷地抽出了洋刀片儿。
金线花一见他抽刀的动作,眼睛就直了,脑子里“咔嚓”一声,一道闪电裂过。这道闪电正从她的脑门子斜劈下来,劈开了她的身子,她只觉得脑子里撞了钟一般鸣响起来,下身“呼”地一热,一泡热尿濡湿了裤裆并顺着大腿淋漓而下。
日本人的洋刀贴着鼻尖儿划过来,他并没有砍金线花,而是停在她的腰部,在她的裤带上轻轻一挑,金线花的抿裆肥裤就迅疾堆到了脚面上。日本人擒起浑身冰冷,抖成一团的金线花,扒掉她的湿裤子,把她卷进了被窝。
天亮时日本人离开了村子。金线花回家羞愧难当,半天时间,脸上那些勾魂夺魄的活色便被青灰取代。坐在炕上,她的神经只要一触碰到日本人的洋刀片儿,尿水就会弯弯曲曲地从身下流出来。
金线花无法消化这种恐惧和屈辱的记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迫不及待地投了江。
秀鸾恨死了公公白凤吾,离家出走,到哈尔滨当了妓女。
随着日本大东亚战争的扩大和准战时、战时经济的的进展,一切重要商品都成为战争服务之手段纳入关东军制统之下,东北农业已被越来越牢固地置于日本强有力的管制,成为日本大东亚战争不可或缺的一环。乡村里农民交纳“出荷粮”的基数越来越大,一场大水成了天灾,响水村里除了几户富裕人家,家家断了粮。赵家的粮囤子也快空了。
饥饿并不能改变自然规律,饥饿中母猪照例发情。只见赵家的母猪朝身后的石墙一撞,石墙就“呼隆”一声倒了。最后是山上的野猪偷偷来到赵家母猪身边,为赵家母猪产下的那窝小猪崽当了爹。这窝野猪和家猪所生的小猪崽,在战乱年代,竟成了赵家全家活命的指望。
灵芝决定把小猪养大,然后到集上卖钱,换取种子。她坚信只要度过春荒,明年开春地里撒上种子,日子就会慢慢的暖和过来。
这一天,灵芝到集上卖猪崽,天黑前灵芝揣着卖猪的钱,背着一只卖剩下的小猪兴冲冲地往家走。走到镇子西街,远远见到货郎担子,她喜欢担子上女人用的花花绿绿的针头线脑,就忍不住奔着货郎担子走过去看热闹。
却想不到和九住姘居的寡妇白木兰也在货郎担前,她先认出了灵芝,远远见灵芝走过来就怒不可遏地斜扭了身子,待灵芝走近,她急转了个身,挑衅地冲着灵芝“呸”了一口,一双吊梢子眼飞灵灵地闪动着,眼里的妒火忽明忽暗。灵芝认出这个浑身散发出风骚味道的女人正是白木兰。
以往白木兰和灵芝在花红峪镇上碰过面。两人知道对方是谁后碰头时就像村子里所有的女人见了冤家对头一样,嘴里呸地一吐,再拿眼睛横横一扫。
现在,她们狭路相逢。
货郎不知就理,还劝她们买针线,可是却见两个女人神情像见了敌情的螳螂,互相瞪着眼。最后,白木兰先行挑衅,以言语刺激灵芝。灵芝瞄了瞄白木兰娇媚的身子,料想不是对手,而且,乡里乡亲,总要顾及着脸面,就不想搭理她,转身要走,不料白木兰却不肯!一种莫明其妙的情绪推动着白木兰波浪一样朝灵芝涌过去。她浑身散发着让男人着迷的气息,眼波儿一闪一闪,全身关节跃跃欲试。灵芝往东走,她赶忙往东紧走一步堵住去路,灵芝往西走,她又往西一堵。
白木兰嫉妒得发了狂,身不由已,抢上前一步,扬着巴掌朝灵芝脸上掴过去。
两个娘儿们交了手,灵芝身强力壮,只一个回合就占了上风。
白木兰挨了打,招架不住,叫起来:“曲灵芝你打我做什么?有本事你去打他!”
九一八事变后,九住所以的保甲中队被日本人收编,他暂时温饱安稳的生活迅即被枪林弹雨抵消了。
白木兰和灵芝打完了仗,急忙回了家,晚上九住回来,她早已梳洗妥当,乌黑的头发上抹了刨花油,腮上擦了胭脂,对着镜子再用木梳勾下几缕刘海。嫌刘海不齐,又拿剪子铰了一铰。左照右照认为没什么疏漏,才上房前抱了柴火,涮锅、和面、打饼。
等了大半夜,九住才一身酒气地回来。白木兰忘记了心里的艾怨,门一开,就把火热的身子投过去。对面的身子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应和着她的热情,而是又僵又冷。白木兰抬头刚要娇怨他回来得这么晚,脸对脸地站着,中间隔着一缕月光,却瞅见九住阴沉着脸,忙把一腔的嗔怨相思都咽了回去。擎一根麻杆儿到灶前引了火,点亮了油灯,九住刚在炕沿上坐下去,白木兰已经手脚麻利地端来了洗脚水,随即,一条擦脚巾搭在了炕沿上。
很久,九住才天崩地裂地说:“赵文晖叫日本人抓住了 ,当了俘虏!”白木兰当然知道赵文晖是谁,是灵芝的小叔子嘛!
赵文晖被日军捕获,关在地下室,九住通过关系进去探望。赵文晖早已从哥哥赵文举的家信中知道了家中的事,知道了九住,浓浓的乡情还是融化了短暂的别扭。
赵文晖拒绝投降,自知生还无望,他把两封信件交给了九住,让他偷偷带出,交给灵芝嫂子。九住不负赵文晖重托,将信带出,亲自交给了灵芝。他和灵芝在分手多年后又见面了,灵芝的出现,又勾起了他对青春的回忆,对灵芝的刻骨爱恋。
赵文晖被俘在九住心里唤起的深深恐惧和悲哀,使他更加渴望和灵芝一起过一种简单正常的农耕生活,可是乱世里,哪还有一点可能?
几天后日本军警将面色浮肿的赵文晖押赴沈阳。在狱中,日军趁他口渴难捱之际,在一碗浑浊不堪的洗菜水中投放了毒药,赵文晖喝下,当即七窍流血而死。
日本人送给赵文晖的白纸是有数的:整整一百张。赵文晖被押到奉天警备司令部军法处后,日本人数了数白纸,发现少了八张,当即怀疑赵文晖死前有秘信送出,为了证明判断的准确性,日本人在沈阳解剖了赵文晖的尸体,胃部没有纸屑,证明判断无误。日本人发了疯,对探视过赵文晖的人一个不留,个个严加拷问,最后疑点缩小到九住和送饭的崔大厨身上。崔大厨五十多岁的身子架不住拷打,几个回合就吐血而死。九住仗着一副好身板,咬紧牙关死抗着,最后是崔大厨的死救了九住,从宪兵队出来时,他半边身子都被打得溃烂了。九住被同僚抬回了家。
白木兰看到九住溃烂的伤口,心疼得又急又恨。当天给九住敷了药,瞅着他睡着了,就怒不可遏地倒腾着一双秀气的小脚到了响水村要找灵芝算账。
赵家刚刚知道赵文晖的死讯,悲恸欲绝。这时白木兰找上门来算账。
灵芝见白木兰披头散发一副拼命的样子,心里打着漩,不住地下沉,她张了张嘴想问问是不是九住出了事,却发不出声音,只觉一阵虚脱,五脏六腑都不见了,灵芝满头冷汗煞白着脸蹲下了。
白木兰这次是揣了剪刀来的,只想等灵芝扑过来就放她的血,想不到灵芝脸色煞白地蹲下了,她反倒没了主意,站在那里仿佛魇住了。
两个女人为共同爱恋着的那个男人忧戚交加,已经无力争吵。
只要九住没死,灵芝的心又活过来,她再也不想和白木兰计较了,但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又让白木兰无言以对。舌战,她同样不是灵芝的对手。
白木兰一路上是哭着到白家的,她的眼睛已被泪水渍得又红又肿,现在,一张脸被泪水刷了一遍,迎风一吹,像刷了一层浆糊,皮肤绷得亮亮的。白木兰担心脸让泪水沤坏了,让山风吹皴了,就在赵家洗了脸。没有胭脂,赵关氏找出一小碗獾油,揭了蒙碗的菠萝树叶,白木兰拿小指甲挑了,在掌心敷开,擦到脸上,拍了拍,放了心,然后“呸”了灵芝一口, 小家碧玉地跺了跺脚,带着满心的失望和怆然揣着剪子走远了。
日本人虽然没要了九住的命,对他却明显地不信任。九住伤好后,日本人撤掉了他的保甲中队长,只让他当了个每月拿六块钱兵饷的大头兵。六块钱兵饷的日子只够买粗米,白木兰买不成胭脂,吃不成烙饼,一肚皮怨气。九住没了官,白木兰恨铁不成钢,说话不再溜须着他,还时不时耍点小脾气。
夜里有事时,白木兰故意懒洋洋的,不应声。九住哄叫她了半晌,白木兰不敢太过,却噘嘴胀腮地嘟囔着怨灵芝,是为了帮助灵芝的小叔子,九住才把好好个队长,干没了。话音刚落,只觉腮上一辣,九住一个耳刮子片过来。白木兰捂着腮刚想撒娇放泼,却见九住穿了衣裤,拎了枪冷头冷脸往外走。白木兰回过了神儿,敞着怀从屋里奔出来,跌跌撞撞扑到院杖子上,悲声呼喊:“他爹!你到哪旮呀——!” 九住像一头气咻咻的豹子,头也不回,他离开了白木兰。他想通了,也打定了主意:他离不开灵芝,即便是拉帮套,只要能跟灵芝在一起,也认了。
可是九住还没有来得及回响水村见到灵芝,命运就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他率领的保甲中队杀了四个日本人,九住不得已带着队伍反水,逃进了深山。临走前,他骑着大马来和灵芝告别。在动荡的乱世里,他像山坡上的流水一样无法主宰命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和心上人见面,他回答不了灵芝。灵芝眼里蓄着真切的泪水,为这种苦难动荡的生活心如刀搅,只得目送九住在黎明的马蹄声里再次离开了她。
日本人为了剿灭抗联,迫使灵芝和乡亲们为上山剿匪的日军挡枪弹,灵芝在白雪茫茫的世界里,既为九住忧心如焚,也为抗联忧戚交加。在生死难料的枪林弹雨里,她勇敢地爬上雪山,主动救助抗联,把负伤的抗联战士接到家里养伤。
一天夜里,有人磕动窗棂,灵芝以为是九住回来,一骨碌爬起来开了门,进来的却是土匪。土匪小白龙杀了抗日队伍上的人,背着冻得硬邦邦的人头来到赵家,要在赵家吃完饭后去投奔日本人,领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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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燕子:(寂静的鸭绿江)[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