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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燕子:(寂静的鸭绿江)[2/2页]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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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灵芝机智地应付着小白龙,最后把这个祸害送进了冰窟,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
      抗联养好了伤,被队伍上接走了。灵芝从抗联口中得知抗联正有一批粮食无处存放,而在这严酷的年代,粮食比子弹还要重要,抗联所有的粮食都是拿命换的,颗颗粒粒上都沾着血。灵芝毫不犹豫地把地窖口揭开给抗联看,地窖口黑洞洞的,冒着幽幽的地气。这是灵芝在乱世里和婆婆为避战乱一锹一镐干了一年多才挖出的地窖。
      最终这口地窖为抗联藏了一千多斤粮食。抗联也为灵芝留下了字据,证明她帮助过抗联。
      日本为消灭抗日武装,实行集家并屯策略,意欲制造大片无人区,利用东北的酷寒,冻死、饿死东北抗联。赵家所在的响水村背后靠着削大岭,抗联经常从岭上翻下来,到村里筹粮食。日军决定将响水村划归无人区,灵芝和乡亲们被从响水村驱赶出去。
      灵芝的爷公公不肯离开热土,九十多岁的老人被日军活活枪杀。日军烧了赵家的房子,几代拓荒者胼手胝足垒出的村庄,顷刻间变成灰烬。有和赵家公公一样不肯离开热土的老人,都被日军绑上手脚,装上艚船。小船划到鸭绿江碧绿的深处,被日军凿沉,乡亲们都做了鬼。
      响水村在日本人的集家并屯政策中消失了。可是灵芝仍带着一家人潜回了响水村,像野兽一样挖了地窨子存活。她要冒死等待抗联来取粮食,潜意识里,她还要等心上人。
      抗联终于来了人,取走了这批无比珍贵的粮食,而灵芝却没有等来九住。就在抗联取走了粮食,灵芝带一家人回到了花红峪镇时,九住夜里悄悄来到响水村废墟寻找灵芝,命运让他们又一次擦肩而过。
      长久的苦苦思念而不得,灵芝在梦里见到了萨满,萨满告诉灵芝,九住已经死了!灵芝醒来,悲恸绝望,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她摇摇晃晃爬上春天的山岗,看着一对对鸟儿成双入对,感到自己命里的一盏灯灭了,没有男人,她活得还不如一只鸟儿。
      九住并没死。他杀了日本人后率队上山,在残酷的生存状态下,为了求生存活,他不得不做了土匪,既杀日本人,也吃大户。在图财是否害命的问题上,他与手下的土匪汪三儿发生分歧。九住认为,抢劫是乱世里的不得已,图财不能害命,而汪三儿认为眼下就是一个乱嘈嘈的杀人的年头,你不杀他,他反倒会杀你。最后土匪队伍分化,九住率一部分土匪到另一绺帮入伙。
      九住身不由已地在动荡的世事中漂泊,1945年,东北光复,日本人投降。九住终于可以回到他想往的农耕生活,他一路艰难,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灵芝身边。
      九住回到故乡花红峪镇一个多月后,在集市上碰到了白木兰。
      白木兰婚姻多舛,和九住分手后,又一嫁再嫁。然而嫁过的四个男人,她只为生活,并无爱情,她的心和灵芝一样,此生只爱一个人——九住。听说九住早死了,她就含了一泡泪在心里恨恨地啐骂:“这个遭枪子儿的!”可是眼圈儿还是不由得红起来。
      意料之外在集市上看到九住,白木兰拼命地眨眼,不顾一切地挤过人群,跟在九住身后一溜小跑,确认是曾与她姘居过的男人后,白木兰来不及细想,就拿手狠狠地捅了捅九住的后腰。
      九住迅速惊惧地回身。白木兰老了,她的薄命风情里又加入了新情致——额上和两边太阳穴上多了紫红色的拨火罐印,看上去有着难以言传的慵懒和娇怯。白木兰调情很久,见九住对她并无旧情,才含怨地告诉他,镇上来了八路军,八路军要征兵了。
      镇公所的房子里有一南一北两铺大通炕,大炕长得从这边山墙通到那边山墙,几乎延伸到屋外。夏天的夜晚这铺大炕上常常坐满了乡亲,一对对眼珠子呼之欲出地入了迷。地上放着一个四腿乱颤的桌子,桌子侧面坐着瞽目弦师周小辫,正面站着手拿响板风流倜傥的东北大鼓艺人边又红。后半夜女人和孩子散尽时边又红又应光棍汉的请求绘声绘色地唱起了《青纱帐》……沦陷前,这是花红峪镇值得回味的好日子。
      现在,几个八路军正从镇西吃完饭走过来,要开征兵大会了。
      镇公所的大通炕上乱哄哄,热闹闹,人死了一茬又一茬,可终究还有人活着!地上窜着刚会走路的孩子,征兵征的是男人,可少了女人不行,女人伸长了耳朵要来听听,怕的是轮到自家男人!金线花死了,又诞生出新人继续打情骂俏,仿佛这永远是隐藏在集会深处最热烈的主题。
      灵芝站在窗外紧张地谛听着,她见九住坐在炕沿边,紧张得耳朵像奔跑的马,竖起来。
      主持征兵的江八路一口山东腔讲时事讲政治,动员乡亲们当兵。
      此时日本人刚刚投降,东北人从铁蹄下刚刚挣扎出来,无比渴望安宁的生活,没人愿意打仗。更何况,东北的亡国奴生活中的花红峪人只知道满洲的主宰是日本人,是溥仪,对“八路军”三个字闻所未闻,更不知道共产党是谁。听说当兵,只有怕。
      半个上午过去,只有三个报名的。江八路只得听了贫苦人黄大巴掌的建议——烧热炕,烙,把坐在炕沿上适龄的男人们都推到炕里去,然后规定,谁站起来,谁就是同意报名去当兵。
      黄大巴掌在厨房里拼命烧热炕,一边烧炕一边让男人们喝水。
      九住喝了很多水。当所有的人都喝足了水,大炕铁锅一样热上来时,人们也越来越无法忍受,膀胱越来越胀。杀猪时九住见过鼓胀胀的猪尿泡,装满了尿,胀得发亮,轻轻一按,就炸了……他完全是生理反射地跳起来——烫!尿!他跳到了地上。
      九住被征了兵。他脑子里立即闪出血淋淋的残酷战争场面和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的日子。他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他不想打仗,他要守着灵芝平淡地活到老。为了逃避当兵,在八路军开拔的前夜,九住逃跑了,可是半路上,他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又一次离开了灵芝和他渴望的生活。
      随着共产党在东北的节节胜利,鸭绿江流域开始了土地改革。暴风骤雨,天地翻覆的大的时代变革此刻刚刚露出端倪,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队级的暴力行动也刚刚萌芽。一个大时代的变迁正在走向灵芝。
      越是这种时候人们越是急着婚配,赵家的后人——赵文晖的儿子景龙已长大成人,订了亲,闺女名叫魏春华。可是因为听说要土改,魏春华的父母怎么都不同意把闺女嫁过去,怕闺女到婆半夜起来做饭苦了身子。
      各村的农民都在忙着翻身,几千年的封建制度就要土崩瓦解,贫苦农民正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正在挣脱身上的锁链。地主阶级与贫苦农民之间深刻的阶级仇恨逐渐暴露出来。白凤吾因日本时期的罪恶和敌视共产党,被作为反动势力和鸭绿江边的流浪艺人、日本坐探边又红一道被绑赴河滩上枪决。
      白凤吾的死使灵芝看清了时代洪流的不可阻挡和生活即将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灵芝的丈夫赵文举虽然身瘫,也十分清醒睿智,他告诫灵芝,要顺应时世,保全性命。
      贫苦农民翻身作主,白木兰又一次改嫁,这一次,她嫁给了堂小叔子——贫农会主席黄大巴掌。这是花红峪翻身农民的第一个婚礼,八路军工作队为白木兰和黄大巴掌证婚,黄大巴掌激动地表示,死也要跟共产党走。
      共产党和国民党在东北展开了战略争夺,表现在老百姓眼中,就是国共之间的拉锯战。
      在花红峪镇,共产党走了,国民党进了村。
      一批批国军来到花红峪镇,当兵的跳下大车,满身都是尘土和肮脏,肩上挂着长枪,闻到焦香,着急忙慌往院子里跑。灵芝家里也住进了国民党兵,随着国民党的进驻,灵芝发现大车轱辘上绑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见灵芝出门,悄悄告诉她自己是八路军的侦察员,要灵芝救救他。
      灵芝打量他是一条年轻轻的性命,就谎称年轻人是自己的娘家侄儿,救下了八路军战士。八路军侦察灵巧地脱了身。
      夜晚,误入花红峪镇的共产党部队被国民党部队包围,几个团在花红峪的山坡上交火,花红峪镇成了战场。天亮后,灵芝看到躺在地上的尸体中,就有昨天经她说情才放掉八路军侦察员的那个国民党青年军官,她的心在战乱中充满痛苦和悲凉。不忍心让这个国民党青年军官就这样埋进泥土,灵芝送给了他一匹家织的白布裹身下葬。
      国民党来了地主阶级开始反把倒算,白凤吾的大儿子白承祥纠集国民党县党部的人杀害了刚刚翻身的贫苦农民黄大巴掌,为亲爹白凤吾报了仇。白木兰刚刚体验了翻身的幸福,就又一次做了寡妇。
      灵芝绝不做羞辱乡亲们的事,她不肯跟白承祥一样向贫苦农民反把倒算。瘫子赵文举在地主阶级的反把倒算中清醒地提醒灵芝:别看国军是正规军,天迟早都会再翻过来,不管共产党八路军走多远,最终都会回来。他嘱咐灵芝,乱世,人头像庄稼,你来割一茬,我来割一茬,自己的脑袋,可要看住了。果然,共产党的军队又打回来,灵芝因顺应了时代的潮流,没有跟大地主白承祥一样对农民反把倒算,侥幸没有落得白承祥那样被处决的命运。
      此时国共在东北战场上的厮杀越来越激烈。九住被抓壮丁后成为国兵队伍里的一员,但仍没离开鸭绿江流域,他随部队在鸭绿江的偏西北方向驻扎。眼下,九住所在的国军部队被林彪的民主联军引诱至新开岭地区,国共将在这里打响夺取东北的决胜之战——新开岭战役。
      正规战场的战役,远远超出了九住的土匪经验。林彪指挥的东北民主联军部队像潮水一样的优势兵力,把九住所在的国民党部队死死压缩于老爷山碉堡。在这生死关头,九住又一次想起灵芝,为枪林弹雨里的命运愤然不甘,流下眼泪。最后他打定主意:不能不明不白地送死,他要活着回家,和灵芝一起种地。
      民主联军攻下了老爷山,一发炮弹落下,九住负伤了。
      九住因伤被民主联军释放。
      九住满脸硝烟,背着从战场上捡到了蓝包袱皮,包着民主联军发下的饼干和罐头,沿鸭绿江边的山路昼夜不停地赶路,他要回到家乡,回到热土,回到心上人身边。
      在山路上走了十三天,身上的虱子滚成了球,他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家乡,看到了冰封的鸭绿江。太阳依旧照耀着江面,镇子还是从前的镇子,屯子还是从前的屯子,可是这一切,在九住心里唤起的却是波涛汹涌的对和平生活的渴望,他站在山岭上,张大嘴巴,眼泪拥塞了喉咙,冷风冻凉了牙齿,江边一个娘们儿呼唤孩子的喊声,让他感到了活人的亲切。九住急忙从岭上跑下来,飞奔着来到赵家。
      灵芝一声惊叫,她以为九住已死,不敢想象自己的心上人竟还完整地活着!
      九住回家只过了几个月。这几个月对九住来说是短暂而宁静的生活,而对于时代,大变革的脚步仍在坚定地向前,阶级搏斗更加激烈。1947年6月,在花红峪镇,共产党又打跑了国民党,建立了初级民主政权,各村成立了贫农会、妇女会。贫苦农民为了保住胜利果实,以更加绝望的热情投入了剿匪和打击反把倒算地主的行动。那些在国民党来时给国民党送水送饭通风报信的人,都在这一个政权里受到了惩处。
      战争损害了九住的心灵和健康,他变得苍老了,行动迟缓了,他需要宁静的生活继续治疗战争给他心灵带来的创伤。可是镇子里的乡亲对他冷淡了,排斥了,这让他意识到在过去的时间里,他和乡亲们走的不是一条路,这让他更加孤独。这时九住又在镇子里遇到了白木兰。
      黄大巴掌死后,白木兰又嫁了,嫁给了又一个堂小叔子——黄大巴掌的弟弟黄秋站。黄秋站是新一任农会主席。白木兰告诉九住,说黄秋站说九住当过国兵,不是个好东西,要九住时刻小心。
      九住愣住了。
      几天后区里和贫农会来到赵家,对九住的历史问题进行核查,要九住到区里去登记。他们对九住的历史非常警惕和不满,九住没有当八路军反而当了国兵,这是阶级立场问题,区里干事当场和九住口角起来。
      九住本能地隐瞒了当土匪一段历史,满脸虚汗了回了家。回家后九住当土匪时的兄弟文宾来找九住,他听说九住的情况,捎来土匪关锦瑶的口信,要拉九住重新上山为匪,和新生的人民政权作对。九住断然拒绝,告诉他,离开热炕头的日子他是一天也不想再过了。文宾失望地离开。
      剿匪和土改的风声越来越紧,在国民党政权里咋呼的人,都吓黑了脸。九住因为当过国兵,在乡亲们的冷眼中继续备受煎熬。是灵芝鼓励他,替他消弥着口舌。可是有一天白木兰惊恐万状地来报信,让九住赶快出去躲躲,区里开始抓人了。
      共产党新的政权几乎湮没在土匪的猖獗里,为了保护新生的人民政权,区里不但加紧剿匪,还要铲除一切土匪的残余势力和生存土壤。九住作为有历史问题的人,在群众的雪亮眼睛中在劫难逃。
      赵文举出主意,九住藏匿到了鸭绿江边的密林里。可还是被老街坊——妇女会主席小镗锣发现。九住被贫农会抓捕,绑猪一样,当即用大车拉到县城。
      县里认为九住是被抓壮丁的贫苦百姓,不是自愿当国兵,而且,他的一切历史问题,都在八一五光复前发生,属于应该宽大的对象,但区里为了出成绩,执意认定九住有历史问题,最次,他给一户地主拉帮套,也是个地主阶级。九住被绑在大车上,他听着从窗口传来的争论,恐惧、绝望,不知什么时候,一泡尿都尿到了裤子里,但区里按政策,还是不得不释放了九住。
      九住临开县城前,一行人依县里安排,参加了县里的公审大会。在会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土匪搭挡汪三儿,也看到了关锦瑶,他们都因倒行逆施,被五花大绑,执行枪决。枪响的瞬间,九住的胆子在腔子里啪地暴裂,他隐瞒了当土匪的历史这块心病当即发作。
      回家后九住久久沉默,夜里和灵芝发生了争吵。他怕像汪三儿和关锦瑶一样难逃政府惩罚,要出去躲藏。灵芝劝他听从政府的号令,自首,把自己当土匪的历史交给政府,九住胆怯不肯。
      九住躲到了深山里。长久的孤独和野人一样的生活,使他异常渴望热炕头,渴望见到灵芝,他再也忍受不了亲人间的分离和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
      就在九住夜里偷偷回家烙热炕头时,积极的区干事小朱带领贫农会来到赵家抓捕九住。九住听到敲门声意识到不好,急忙从后窗蹿出,他又一次离开了家,离开了心上人,又一次走向了自己理想生活的反面。惊骇中他没有跟灵芝说上一句告别的话,只留给灵芝一个奔跑的轮廓——一个永远的轮廓。
      白木兰因为黄秋站去捕抓九住,和黄秋站离了心,她感到因为这件事,她和灵芝的关系也疏远了。她们虽然为了九住厮厮扯扯,但灵芝在关键时刻帮助过白木兰,是生活最终让她们走到了一起,她们成了最要好的娘儿们。
      九住逃走后的那个冬天,西伯利亚寒流横扫了花红峪镇,寒流中一个可怕的消息不胫而走:要刮大风了,土改就是要打杀地主。
      最初的过激土改不过是一个村里农民诉苦会上失控,打死了一个地主,区委书记连夜到县里向王县长报告了区里这桩打死人事件。
      这个王县长,就是灵芝救下的那个绑在大车轱辘上八路军侦察员。他叫王德劳,毕业于陕北中央党校,他凭着敏感的政治嗅觉发现鸭绿江边的土地改革已经出现左倾扩大化错误,便在县里坚决制止,要全县执行党中央的土地革命政策,执行土地法大纲,要给地主生活出路,不允许打杀地主人身。可是王县长的主张却受到顶头上级的批评。
      王县长的上级主张要暴力土改,流血土改,他认为地主压迫了贫农几千年,现在才打死几个,算什么?因王县长主张和平土改,温和土改,被撤消了县长职务。
      因为一个人的左倾错误,导致鸭绿江边暴力土改全面升级,由对个别有血债的地主的清算,演变成全面打杀在勤苦中积累了土地的地主全家,即使三岁的孩子,也摔死不殆。
      王县长扒上火车,日夜兼程赶到满洲省委,越级上报。
      魏春华家所在的村子最早开始过激土改,她一家和村里的另外几十口地主都被贫农会驱赶着,在月夜砍冰窟,冰窟砍好后,村里的地主都被塞进了鸭绿江。她急忙连夜翻山越岭逃往未婚夫家,夜宿荒村,误听未婚夫家已被打死得一个不剩,绝望地在柴房上了吊。
      赵家正处于疾风暴雨的土改运动中。各村过激土改继续升温,压抑了几千年的贫苦人的阶级仇恨得到释放,花红峪等三个区联合召开诉苦会上,贫苦人哭声震天。灵芝作为地主阶级,也被绑缚着站在场上,白木兰为救灵芝,假意上台控诉,实为替灵芝解围。她在台上一站,她的风骚气质立刻改变了会场气氛。区长马上制止了白木兰,上台发言,定下了会议基调:流血的土改,暴力的土改。灵芝等地主随即被捆绑着拉到鸭绿江边。
      一看到冰封的江面和江面上的冰窟,地主们立刻明白即将发生的事,哭喊着后退,可是贫农会又把他们堵回来,面前只有一条路——冰窟。
      地主一家家一户户在悲惨的呼号中被青冈木击打着,栽入冰窟窿。赵家最先被赶到江边,却被排在最后一列处死。三九严寒,灵芝脸上流着汗,她像萨满一样在头脑中上天入地,忽然她想起了那个让她藏粮食的抗联曾给她写过一纸证明,告诉她日后共产党坐天下了,凭着这张纸条就好使。
      灵芝冲上去,一把抱住区长,说自己救过抗联,给抗联藏匿过粮食,还救过八路军侦察员。
      打死抗属和救过八路军的人非同小可,区里决定带回赵家一门,重新审查。
      王县长到达满洲省委,汇报了鸭绿江边发生的血腥土改,省里急忙报告中央,中央立马下发纠偏文件制止。
      纠偏文件十万火急发到花红峪镇,灵芝拖延了时间,终于保住了赵家一门老小的性命,死里逃生。
      灵芝的举动还恩及六户地主,这六户人家也跟赵家一样,成了过激土改中的幸存者。
      可是赵家的后人赵景龙却在事情平靖后,被鸭绿江里的大鱼拖走,葬身江底。赵家的血脉尽管在艰难时世里万般小心地流淌着,最后,还是断了。
      多少年来,赵家本本份份,和和气气,勤苦发家,在日本人的铁蹄下活得铮铮铁骨,活得有韧性有尊严,这已成村里人暗暗模仿的对象。二十年的时光里,乡亲们所见灵芝对男人洗洗涮涮,任劳任怨,真心实意,便收起了讥诮,而是感佩她没有扔掉瘫子赵文举和相好的男人远走它乡,成全了一个苦命人。乡亲们主动帮助赵家办丧事,用白布把赵家装饰得如六月飘雪。哭班的领班亮着粗沙嗓在苍天下如泣如诉地唱不靖世道里一家一户的艰难,唱人生躲不过的九灾十八难:
      吃火锅啊,吃火锅,
      猪肉没有酸菜多,
      人人生来都是苦,
      荣华富贵他有几个?
      毛骨朵花开白了头,
      人的一生都是愁。
      人堆里纵有那不认愁的汉,
      他手擎冰块儿遮住了天。
      地动山摇十八陷哪,
      好汉他为众生命丧了黄泉。
      留下一个后人也金瓶落地碎了骨哇,
      满山花香赵景龙你会借着哪朵花儿把魂还……
      灵芝恸哭着,前几天,她发现了自己的黑发中有了白发,眼角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可她的心还是火烧火燎地盼望着,在数不清的艰难里,因为心中存有这火焰一样的盼望,她才能挺过来,活下去,可人的一生都这么盼着,即便是一颗健康无比的心,也会因为这种不可止息的焦心和盼望而碎裂……
      灵芝到区里找了区长,询问九住的历史问题,区里回答她,九住是被迫当国兵,当土匪其间九住还给抗日武装送过枪弹,一功抵一过,按政策,他的问题可以说清楚,只要九住回来共产党是会给他出路的。
      灵芝相信区长的话,她天天到镇前的小山上盼望、等待九住。
      无数苦闷的长夜,灵芝学会了抽老旱烟,现在,她就像老辈人那样,走到哪里都不忘拎着一个烟袋锅子,只有老旱的青烟才能让她心里的焦灼慢慢舒缓下来……
      这一天,灵芝又在山坡上眺望,西天布满血丝一样的霞光。这时背后上来一个人,灵芝听声音知道是白木兰。白木兰和黄秋站离了婚,成了民国以来花红峪镇第一桩离婚案,现在,她又要嫁人了。可是她舍不得家乡,舍不得灵芝,心底,更舍不得九住,可是九住杳无音讯。
      就在两个女人对九住望眼欲穿时,九住正行走在国民党的队伍里。他仍然活着,继续行走在艰难曲折的人生道路上。那天深夜,九住出逃后在山上过了一个多月的野人生活,遇到了最后一批得令离开鸭绿江流域的小股国民党部队。饥饿和孤独使他改变了初衷,糊里糊涂地跟在了国民党队伍里,当了国兵。
      仗越打越苦闷,国民党在东北败得一塌糊涂,最后部队一路撤退下去,竟然退到了台湾。
      从此,灵芝和九住天各一方,直到老死,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一对恋人在动荡的世事里共同演绎的悲欢离合,折射出了这一时期东北的纷纭离乱生活,东北人关于“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再一次力透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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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燕子:(寂静的鸭绿江)[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