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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秉德女人)[2/2页]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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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收起包裹知趣地离开了申家。
      原来承中和于芝是在皇仙楼认识的,这于芝原是皇仙楼里最漂亮的一个,可因为身上有股狐臭味,一直没有回头客,承中的热烈让她死了心跟了他。和有钱人家结亲,娶了城里的媳妇,都是好事,可是她们都吃不得苦遭不得罪,弄得秉德女人一日日疯婆子一样累得披头散发,不得已叫来了老三黄。一番话后,两个媳妇谁也没表示反对,第二天,于芝就拉开了做饭的架势。可最难的还不在这儿,最难过的是日子的贫穷,心里难过又说不出来的时候,秉德女人硬着头皮上了周成官家接粮,谁知又讨了没趣。
      蝗虫疯了似的在大地上噬咬时,亲家母得了伤寒,一口气没上来,死了。秉德女人再难以维持一家的生计。于芝终于是受不了了,一晚告别了秉德女人去了城里。可没成想,不到三日,她在青堆子湾出了事。于芝在青云楼门口被打得半死,秉德女人一听到消息先是一震,之后竟憋足了劲把于芝接了回来。在青云楼门口,秉德女人又遇见了曹宇环。这回她卸下面子,扑通一声滚在曹宇环脚下,终于又换回一个装了钱的布袋。
      用钱买了粮,承国把媳妇也接了回来。经过这次折腾,两个媳妇都把秉德女人当成了亲娘,日子也热闹了起来。但是不和谐的音调,也就从这热闹里透了出来。在申家,没有哪个女人心上没有疮疤。四月的一个日光温润的正午,从没登门的介翁兄弟对秉德女人说,介夫回来了。当夜,秉德女人挽着承信的手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后半夜四点终于回到了家里。介夫此时已经是国民党中统局的一名官员了,这次回家是要休妻。介夫从小和秉德女人一起长大,他尊重她、欣赏她。却没想,秉德女人厉声喝住了弟弟的想法。在她冲兄弟发火时,她心里长期积压的情绪也得到了一次彻底的释放,而两个媳妇也被婆婆感动。
      那年秋天,粮谷出荷的警察又卷土重来了,他们成立了棒子队,一个个村庄轮着催粮。秉胜的儿子承欢也加入了棒子队,还把承华家的鞠老二打了一顿。承欢算不上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但秉德女人告诉他的关于日本人快走了,国民党要来了的话,不知怎的触动了这个年轻人的心,从此再也没有之前的疯狂。由秋入冬,村里不断有人活活饿死,秉义的大女儿不知在哪儿跟哪个野种揣上了孩子。秉德女人一顿好找,给承玉找了个丈夫——黄保长小老婆的前夫,徐家炉的徐巴拉眼儿。结婚前秉德女人杀猪请客,在大厅广众面前,承玉突然歇斯底里的骂了句“周吉家你是个大混蛋”,于是人们得知让她揣上孩子的人是周成官的孙子周吉家。承玉当晚在周家大门的吊环上上了吊。秉德女人又病倒了,在炕上躺了一个月,从炕上爬起来时叫自家承信喊来了周成官,对他一顿恶骂,直把积在心里的脓水血水全抽了出来。
      承玉死后那年的三月和五月,介夫媳妇几乎成了秉德女人家的常客,她谢谢秉德女人挽救了她的婚姻,每次都带回介夫寄来的钱和信。好运像燕子一样跳在了秉德家的墙头。那年七月初九,锔锅的轱辘匠带了另一个好消息——小日本投降了!和曹宇环开旅馆的高桥夫妇在渔市街的戏台上被点了天灯。几日后,介夫来信,让承中领着承信照着地址去沈阳找他,可秉德女人并不轻松,因为有关八路军的消息已经在村子里传开了。就像吃一块香喷喷的鸡肉时扎进嗓子里一根骨刺,秉德女人从此又变得一惊一乍的。转年三月,承国回来,带了一个消息——他在庄河剧院门口的广场上,看到承民了。她参加了妇救会,还告诉承国用不了多久,这里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秉德女人心里有一个信念:总有一天承民会回来。但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回来是以这种方式。
      承多打小就有双巧手,这年,他在家里做满了泥人,讨了秉德女人的欢心,也让秉德女人想起她的承多是个多聪明的孩子,便要秉胜赶着车送承多进城念书。从学校回周庄的路上,秉德女人回了趟娘家,得知共产党在县城庄河划分着地盘,还公布了新的土地政策。而国民党却在暗地里行动,说是九十月份要解放庄河。在这段熬人的日子里,秉德女人迅速消瘦,又害了失眠。然而就在秉德女人没事找事样的钻地垄沟的时候,走了多年的秉义回来了,还带回了个穿旗袍的女人和孩子。当年秉义带着三个儿子讨饭,路过一个开石矿的在旗人家时帮了这个女人,后来这家男人死了,女人便顺势嫁给了秉义。穿旗袍的女人成了秉德女人眼中的一根刺,日日盼着秉义来找她。当秉义真正来了,她反倒平静了心情,听着秉义的情话,秉德女人竟抽了秉义一耳光又委屈的哭起来。从此,秉义再没登过她的门。
      这时的秉德女人已经50岁上了。她把对旗袍女人的嫉妒化成文章——让于芝也穿起了旗袍,拿媳妇来展耀自己。本来难熬的日子因着这段插曲反而过得快乐起来。1946年阴历冬月十六这天,她在介夫兄弟的呼唤下,从青堆子湾上车出发,开始了影响她一生的进军大城市的畅快之旅。有专人护送的秉德女人又扬眉吐气了,出发那天,她好好打扮了一番。长这么大,秉德女人还是第一次走出青堆子湾,这让她想起儿时的艾迪和那张世界地图。沉浸在这样的回忆中,到达沈阳已经是后半夜两点了。第二天,介夫兄弟过来看她,还带来一个男人一样的英武的年轻女人,叫乔榛桂。介夫说,这次来是要秉德女人给他俩证婚的,顺便把休书带回家。
      一次沈阳之旅,让秉德女人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和一个组织走近之后所获得的滋味。短暂几天,听着介夫和新弟媳跟她说的话,虽然她还不知道国家到底是什么,但她却有了一种吐气扬眉的感觉。从城里回来的秉德女人与临走前判若两人,从不在村人面前提起城里的事。但表面上越是冷漠,她心底里对城市蕴藏的未来却越高涨。二月初一,国民党的商船在青堆子湾附近的海域搁了浅,附近百姓大抢,国民党保安队长曹宇环率队镇压。这让秉德女人纳闷,这个曹宇环怎么动不动就变色。五月末,一批国民党军被游击队围击,到了六月,共产党在庄河建立了人民政府,这让秉德女人再也撑不住了,想起介夫,眼泪顿时涌出。这一涌,不吉利的事接二连三就来了。八月中旬,一场大雨把承多捏的泥人全都冲毁后,承国半夜里带回一个男人。来人不但浑身血迹,而且脸也被血水和雨水弄得模糊不清了。更令秉德女人吃惊的是,这人竟是曹宇环。他和她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但任凭秉德女人怎么想,也揣不出他会逃难到她的门下。回忆使秉德女人手脚不停颤抖,但她把这一切都看成是自己的命数。后半夜,曹宇环打扮成一个叫花子离开了,留下了秉德女人给她的装了钱的布袋子和国民党大限已到的消息。
      当天晚上,秉德女人又病倒在炕上。她越想越不明白,终于喝了几口汤药,叫承国领着去了下河口黄保长家打探消息,谁知对方也是一顿装疯卖傻。其实,那段时间,整个周庄都传着共产党掌管了天下的消息,可没人知道下一步该干嘛。在秉德女人还没想好还能向谁打探消息的时候,村子上空就传来“开会啦——”的呼喊。一下,大街上就聚满了人。这其中还有她家的承民。只是这时的承民已经不叫承民,而是县上的领导史春霞。这让秉德女人又看到了希望,申家有救了。可承民一句“工作组绝不会徇半点私情”让秉德女人心凉了半截。
      村里人除了周成官,其他人都被划成了贫农,只有秉德女人、秉胜、秉义家被划成了富裕中农,这让秉德女人感到郁闷。某个晚上,秉德女人包了酸菜饺子拉着承国媳妇去农会主任于洪江家找承民,到了门口却突然生出股怨气,又撤回来了。没想,第二天,承民就悄悄离开了周庄。承民走了,村子里留下了一个比老爷们儿还刚强的史春霞的故事,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冬天的冰雪似的铺天盖地飞舞过来。
      那年过年,心里发虚发空的秉德女人让承国上青堆子湾请了宗谱,让承多在宗谱上填上祖宗三代的名字。谁知宗谱一挂上,就招来了秉义和秉胜,然而聚在一起才有人发现,申家的祖宗确实有问题,没有给后人留下土地却还被划成中农。发现者是感到委屈的秉义。很显然,面对宗谱,秉义希求的是祖宗保佑分到浮产,而秉德女人只是求平安。然而,不平安的日子眨眼就来了。承民三月来周庄,村里“打倒周成官活埋周成官”的呼声就掠过了房屋和草垛。最令秉德女人不安的是,周克真还检举了她家承国是国民党,说是要埋他必须也埋承国。秉德女人心里一口气上来,就顶着细雨来到了周家大院,谁知一到,那一股胆气又揭了盖儿的蒸锅似的瞬间消散了。周成官和克真五花大绑的在柱子上,克让家的、克真家的,还有他们的孩子都横着一排跪在地上。秉德女人从没像这般害怕过,一瞬间,裤裆下湿热一片。
      克真嘴硬,一口咬定承国是国民党,秉义气他糟蹋自家女儿的事,可劲儿的甩克真嘴巴,没想到反而使他更加嘴硬。秉德女人一咬牙竟认下了。这一嚷让承民犯了难,本想糊弄过去的事糊弄不过去了,只能硬朗的说,会派人去沈阳找证据。史干部的果决让全村人都服了气。周成官确定了要被活埋,让秉德女人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明天一样,下晌就在家里安排起自己的后事来。为了掩护承国,秉德女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了埋人现场。谁知两人的一番对话,成了周庄人眼里的好戏,也向人们泄露并印证了一个猜测已久的秘密——秉德女人和周成官真的有一腿。
      大戏谢幕,周成官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活在人们的议论里。秉德女人对着这些议论,反而不躲避,从埋人现场回来径直去了周家大院,而且一呆就是三天三夜。这经历让秉德女人忘记了害怕。从周家回来后,她死沉沉的昏睡了两天两夜,此后的时光,秉德女人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头不梳脸不洗,木呆呆地朝窗外傻看着,一言不发。谁知分地的事迫在眉睫,工作组根本派不出人去沈阳调查,这大难算是过去了。周克真经过那三夜,哭唧唧的撤回了检举。但这并没有让秉德女人喜悦,倒是罗锅带来的消息让她感到些高兴——分地中农也有份!
      平安的生活在秉德家失而复得时,周庄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过多久,躲出去的承国也回来了。虽是免了一死,可秉德女人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她看似平静,但心里不安宁,承民又一次的悄没声响的离开,让她心头彻底结冰。
      那一年从春到夏到秋,秉德女人一趟大田都没下。开春不久,承国媳妇生了第三胎,只是不到一个月就抽死了,端午刚过,于芝又得了妇女病。秉德女人不得不顶起了饭班儿。三个月后,老三黄登门告诉她,承民因为包庇她让人给告了,现在被打发到城里去了。听到这个消息,秉德女人一时间冻冰的心骤然化开。这晌,承中和承信也从沈阳回来了。那晚,申家院门关得严严的,房里释放出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介夫被逮捕了。这让秉德女人下定决心把承中藏在家里。第二天早上,秉德女人蹑手蹑脚的来到后山沟谷间的坟地,跪在承山和秉东合葬的坟茔前,撸下右手中指戴了四十多个春秋的戒指,一层一层的埋葬掉。
      有媳妇于芝的相伴,承中藏在自己屋里,最初的日子并不难过。可没过七八天功夫,承中终于耐不住寂寞自己从屋里钻了出来,恰好遇见承欢。于是没多久,农会主任于洪江就和老三黄一起把承中带走了。十几天后承中再次回来,已经是一个肃清了国民党余毒、悔过自新的人了。只是这十几天时光,秉德女人的牙齿一个又一个脱落,于芝也蔫蔫答答的,再没一丝力气。这场汹涌浩荡的洪水过去,沉淀在申家的石头瓦块里的,变成了两个媳妇之间的矛盾。自己不好说话,秉德女人便去求助他人,谁知等待她的是村里人的冷淡,这冷淡像针尖一样在她脸上划过。于是,这年正月初一,秉德女人叫上家里人在屋里开了个小会,却意外地了解到儿子们因为有个国民党舅舅而承受的压力,一种被冷落的孤单。所以,在那个全村人都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觉悟的正月,秉德女人买回几份礼物,分别拜访了村里三户人家——老三黄、秉义、秉胜。如果说第一次发现村里人不理自己是往脸上扎针,这一次,秉德女人感觉心里被刀子剜了一样的疼。那是秉德女人最最痛苦的一段岁月,她因此不再对儿子儿媳有任何要求,一匹将功补过的老马似的,操劳忙碌在申家的白天和夜晚。
      可是,就在秉德女人默默地守候着自家日子,不再向外有任何伸展的时候,一股弱小的溪流向申家伸来,使秉德女人再陷凄惶。
      那是这一年的农历八月初十的早上,克真家的就领着她侄子吉家来到秉德家院子。吉家刚进堂屋就跪下来,哽咽的说:“大妈,求你救救俺妈吧!”这是一次极不平常的周家之旅,但更让她难以平静是,她去了一次周家竟然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一向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的承多,居然在她回来的晚上暴跳如雷,说母亲应该站在农民阶级一边。承国听到后揪住承多就是一个耳光。见承国冲她的小儿子动了手,秉德女人真的糊涂了。
      其实,承多一直又孤独又痛苦。他的痛苦在于,他原本就是农民,是穷人,可就因为沾了个介夫舅舅 ,就被划在了河的另一岸了。承多恋母,夜里总是跟母亲睡一个被窝,自从吵了一架后,承多钻出母亲被窝,秉德女人觉得自己的觉活生生被抓走了。那些个夜晚,承多也承受了同样的煎熬。一场争吵仿佛在他和他母亲之间挖了一道深沟,使他再难鼓起跨过去的勇气。然而,事情在某一个雨天有了破坏性的进展。那天白天,承多意外收到同学赵彩云的一封信,让他涌起一阵难耐的躁动。当晚,他的手再次伸进了母亲的被窝,母亲便连拖带拽的搂住他无声的抽搐起来。
      一场春雨过后,村里平坦的土地上,庄稼闪动着浅&网,还常莫名其妙的朝井里看。秉德女人活了一辈子终于明白,“井水就是比水道沟里的水好,它哪也不流,可它养活人!”
      秉德女人再也不上街了,她和承国互相帮衬着,你当我的眼,我当你的耳。可惜这光景也没持续多久。一天家里来了个人,是承华的二儿子。他说了几个故事,让承国的脸上再也没放过晴。原来那天夜里来家的人不是承民的同事,而是女扮男装的承民本人。
      秉德女人猜不透儿子的脸色,便陷入了记忆的隧道里,这么一程程的想着,一个水荡荡的世界便向她展开了,她觉得自己和屋子,船一样摇晃,这让她满心欢喜。一个下午和晚上,她和往常一样在炕头上静静坐着,和家人吃了饭,漱了口就睡下了。醒来后,她慢慢挪出炕头,顺生产队下到屯街,直到来到周成官家门口的那眼老井。她缓缓在井台边蹲下,探头往井里看,看到井水在井下闪着亮儿。随后一松手,身体轻轻的撞响了井底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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