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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肯:(天 ? 藏)[2/2页]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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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啤酒,王摩诘说,“我从不喝酒,只喝水。
      “哈,这人真干净!”有人尖声嚷道。
      有人递上一支烟,王摩诘不抽烟。敬烟的人认真看着王摩诘:“你又不抽烟,又不喝酒,肯定也不嫖……”“娼”字没出来,粗痞而又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依然举着烟问王摩诘,“那你――每天都干什么?”“没事,就是呆着。”“呆着?”“是”“我操,真牛x,我还从没见过坦诚的人!”
      援藏女法官于右燕邀请王摩诘跳舞。王摩诘变幻出类似伦巴的花样。“啊,你会跳!”“我以为我不会了。”“讨厌,你会,是个高手。”“说不上。”“你为她而来?”“是,她通知了我。”“她已名花有主,那个不跳舞的人。”“我知道。”“你知道?那我可真要拜访你去了。”“刚才是假的?”于右燕在王摩诘背上轻轻掐了一下,“我们都知道你,常谈论你,都吃过你的菜。”“还毁了我的菜园。”
      于右燕又掐了一下王摩诘,这次重了一些。
      维格邀王摩诘去白哲寺见马丁格。马丁格的小院明亮,自然,一方石桌,两个石凳,一棵树,一间石头小屋。马丁格一身红氆氇,身材高大,目光宁静。小屋只有经册,净水,油灯。马丁格用藏语感谢王摩诘的蔬菜,赞扬王摩诘的志愿者行为。这是维格学法的日子,在绛红色藏桌前,马丁格捧着经卷朗读,讲解,维格一身藏装,念珠,整个人颇有质感,让人不由想到油画,文艺复兴,好像这时不是二十世纪末,而是中世纪。
      维格的母系家族是古代藏传佛教宁玛巴大师苏穷?西绕扎巴的后裔,世袭领地在藏南亚东等地。维格的信仰尽管并不纯粹,仍有着某种血液的渊源。维格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出生时上面已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对最小的女儿母亲总有一些想法,比如将自己名字维格拉姆起给女儿。虽然母亲来自西藏高原,但在北京,在那个无差别的年代,已经有了六个孩子的维母亲和北京的任何一个普通的母亲看上去没什么不同。而且母亲从来对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就好像母亲来自天上,像家里那块巨大的陈年的上水石,因为布满青苔和植物,没人知道那原本是块埙石。没人知道母亲是宁玛派大师的后裔,没人知道母亲的父亲苏穷?江村晋美是最早接触西方的藏人,曾皆同外婆长驻欧洲四年之久,代表十三世喇嘛向英国女王赠送礼物,拜会外交大臣,考察议员选举制度。
      没人知道维格拉姆夫人――年仅十七岁的外婆曾以流利的英语和美貌倾倒了英国上流社会,上过多次《太晤士》报。没人知道苏穷外公当年从欧洲回来便向十三世喇嘛上书,谏言改良。十三世喇嘛赞同维格外公的主张,任命苏穷外公为“包细勒空”即征粮局负责人以及藏军司令。那段时间外公苏穷身兼军政大权,是十三世喇嘛“新政”的主要推动者。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新政”富有成果之际,十三世喇嘛却突然圆寂,致使保守势力向苏穷外公反攻倒算,秘密扣压了苏穷外公。苏穷?江村晋美外公被判处挖去双目,儿女全部发配亚东原籍。宣判前,维格拉姆夫人从内部得到消息,带着最小的女儿,也就是维格的母亲,避祸于青贵族宇哲家,后来嫁给了宇哲……多年后外公出狱,外婆带着十一岁的母亲回来,自己没进家门,只把母亲放下,自己出家为尼。苏穷外公悒郁而死,十一岁的母亲维格拉姆超度了外公,从此虔诚修行,直到命运把她抛到北京,嫁给父亲……
      维格敞开了自己漫长历史,那段时间,维格与王摩诘或者品茗或散步,有时日以继夜,有时夜以继日。几乎所有同维格打过交道的男人维格总是或多或少嗅到他们身上寻寻觅觅的动物气息,王摩诘没有。王摩诘从里到外都那么干净纯粹,纯粹得让她完全放松,甚至惊讶。漫长的讲述过程,实际上上也是爱的过程,两人讨论历史,分析疑难,心心相印。殊料,王摩诘的“纯粹”原有问题,对正常男女事之不感兴趣,反而与女法官于右燕有异常交往。王摩诘并不掩饰自己受虐恋的性取向,甚至让维格亲眼目睹了自己在于右燕面前的受虐,被法官皮带鞭打,用狗链牵扯王摩诘到处转。让王摩诘学狗叫……本来,这方面传闻曾毁了维格对王摩诘的爱恋,现在亲眼看见反而引起维格一种宗教的感情。
      维格与王摩诘商量如何接待马丁格的父亲,怀疑论哲学家。王摩诘建议维格腾出自己的房间让老头住,维格住到拉萨的母亲家。维格不同意怀疑论老头住自己房间,让王摩诘把自己的房腾给老头,王摩诘住到她的房间。王摩诘尽管惊讶却没有拒绝维格的建议,但说自己不习惯两人住,会失眠,希望在他和维格之间拉一道隔帘,类似分成两个房间。维格同意了,两人去超市购物。
      父亲与马丁格的哲学与宗教的对话在马丁格小院进行,老头把拉萨的称作重重幻象,“我穿过重重幻象,终于正式见到了你。”老头意味深长对马丁格说。三天前父子俩在机场匆匆见过一面,老头被安排到拉萨饭店静养适应高原环境,对此老头颇为不满。
      “拉萨很特别,但是,很显然,她更是一个有思想的城市,我当然是指佛教思想。同时,我必须承认,某种意义,我是被迫而来的,部分原因是佛教在西方思想界受到越来越多的欢迎,这或许有佛教本身的原因,但我更倾向于认为是西方哲学出了问题。”老头异常严肃,认为从纪元前六世纪直到十六世纪,哲学在西方主要由两个分功能:一个是对人类生活的引导,一是对自然的认识。从十七世纪开始,西方哲学对于第一个功能不再感兴趣,将它抛弃给了宗教……第二个分支则由科学担负起来了。这时哲学所剩的仅仅是对于超出自然之物,也就是形而上学的研究。“从这时起――‘我应该怎样生活?这一问题就被西方抛弃了。至于科学,虽然完全独立地得到了发展,但科学本身并不建立道德和智慧。因此,总的来说,是哲学的逃脱与科学的技术化,使得佛教在西方有了巨大的吸引力。但佛教真的能解决‘我们该怎样生活这一苏格拉底式命题吗?你修行了这么多年,对佛教对此的最直接看法是什么?佛教在哪些方面属于哲学范畴?佛教是一种哲学,还是一种宗教?或者既是哲学,又是宗教?”
      马丁格从容不迫回答父亲,“如果,人们所说的宗教,是指对一种教义的赞同,”“如果对这种教义,人们出于盲目的虔诚接受它,而根本不用自己亲自重新发现教义的真实性,那么佛教不是一种宗教;但是,如果考虑到宗教一词的词源之一,即‘联系之物,那么佛教肯定是被‘联系在那些至高的形而上学真理之上。在这个意义上,佛教显然又是一种形而上学传统。”
      维格给王摩诘作同声翻译,一面照料老头,烧饭,打茶,煮咖啡,同时晚上还要以密宗的方式救赎王摩诘身体与心灵。那段时间,对维格而言,白天是东西方哲学宗教的对话,晚上是晦涩身体的对话。本来房间拉了隔帘,王摩诘躺在折叠床上觉得还过得去,没想到第一个晚上关灯时,隔帘被维格突然拽下。
      王摩诘恐惧维格的美丽,浑身发汗,汗流浃背。看到王摩诘的样子,维格嘲笑王摩诘应该写一本“身体笔记”而不是“零”笔记一本关于数学、哲学、佛学的书。安静、默启,静静地开放,维格像墙上的壁画――度母或智慧女,王摩诘慢慢感到主体的存在,手触到了维格,但很快又缩回来。
      对话围绕佛教,并不限于佛教,怀疑论老头不可避免地谈到了弗洛伊德、无意识、力比多、压抑、密修。自精神分析问世以来,性处于压抑状态并影响了人的行为,人们并无意识,弗洛伊德因此断定靠通常的智慧跨越那道无意识构成的障碍是徒劳的,只有精神分析可以揭示并消除。“那么这个以性为中心的无意识命题在佛教看来是否存在?如果存在佛教能消除它们吗?”
      老头的问题几乎就是王摩诘对马丁格过去的问题。
      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王摩诘抚摩维格的手,维格的手修长、清凉、布满蓝色的月光,几乎具有大理石的光亮与镇定剂的效果。王摩诘看了一下自己同样布满月光的手,又放在维格的手上,再收回,再放,慢慢的非常自如。
      维格却异常冷静,俯瞰着王摩诘,发丝垂到了王摩诘变形的脸上。
      不,维格厌倦地拒绝了。
      对话结束了。送走了哲学家老头让-弗朗西斯科,王摩诘在机场咖啡厅请维格喝咖啡。老头走了,留下了仍然晦涩的问题。一场成功的对话与一场失败的同居,大致可以这样总结他们的关系。
      维格调离了学校,到西藏博物馆成为一名讲解员。这曾是王摩诘给维格建议与人生的终极定位。维格誓言不再见王摩诘,王摩诘认为这不可能,因为维格既然是讲解员,就是公众人物,他会成为她的听众。维格告王摩诘即使他来博物馆她也会对他视而不见。事实也是如此,王摩诘作为听众与维格形同路人。王摩诘并不在意,每周仍像别人去去寺院一样去一次博物馆,尾随在听众的队尾,然后离开。同居并没完全失败,爱,情感,身体,或许刚刚开始。而且,爱是漫长的,不在一时,爱对王摩诘来说几乎是一种宗教。而维格也变得越来越抽象,越来越像一幅画。一切并没结束,但一切又有着让人意想不到的轨迹。
      lv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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