份的警察欺负。村子里的人都说,崔巴噶瓦老头好久都不在村里现身了,看来是专门来会拉加泽里。走在山道上,老头随手指指某个地方,伐木场大规模砍伐过后还残存了小片林子都在木材生意起来之后,被机村人自己给砍伐了。“钱就那么有用?什么东西都弄光了,这辈子活了,下辈子人还活不活了。”
机村只有一片林子,因为有一个倔老头还保护着,所以他骄傲地说:“看,我的林子。”拉加泽里一直在向山的高处张望。他知道自己在张望什么。是那些在十月间在一地白雪与灿烂阳光中的落叶松。走了一段,老头回过头来,看拉加泽里还不断抬头去望山高处,心下就有些狐疑,“小子,走路时好好看着脚下,不要踩空了。”
第二天,拉加泽里走出这个院子,突然有很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要是他继续上学,那这个倔强的老头真的会成为他的父亲。
拉加泽里刚进村就碰上了刀子脸。刀子脸也用搞木头赚的钱买了东风卡车。刀子脸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说定了,运输的事情就是我了!”话还没有说完,外号叫铁手的小伙子又摇晃着身子走过来。刀子脸说:“看,我管运输,这小子是砍木头的,一条龙服务!”
拉加泽里却沉默不语,一直走到铁手隐藏他存货的地方。铁手是个老手了,存货就堆在公路上面一点点,平铺两根过桥木,木头直接就可以平移到卡车上了。
拉加泽里更加像是一个将成为大老板的样子,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写了一张条子,交给铁手:“拿着,这是欠条。你看看数字对不对。”
一个上午,拉加泽里就把事情搞定了。自己搭了顺路的拖拉机回镇上去了。一回镇上,他直接就到了检查站,把本佳拉到屋子里,将装在信封里的八百块钱塞进他口袋,压低了声音:“你跟刘站长是什么时候的班?”本佳手按着塞进了钱的上衣口袋,把头伸出窗外,喊道:“帮我看看值班表,我是不是晚上的班!”拉加泽里走出门去,还不敢相信事情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忍不住又返身回来,拿出给刘副站长的那份钱:“这是……刘站长……”本佳头也不抬:“他的东西你自己给他。”这么推心置腹的话,更是让拉加泽里感激莫名。 “行了,行了。到时候就来吧。”
李老板安坐在店子里。拉加泽里说:“你要的那落叶松,棺材料,我找人去弄了!”李老板当即生气了:“你也算知书识礼,才想帮帮你,想不到也是个见点钱就心浮气燥的主!嗨!”轰然一声,拉加泽里的头一下就大了。命运之门刚刚在面前打开一道缝隙,却在一个不可能预想到的地方訇然一声要关上了。李老板又抱起大茶杯,回复到平平淡淡的神情与语气:“其它的事情以后再说。”拉加泽里知道,现在要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处了。他来到检查站看见检查站的人都没睡觉,围着一桌麻将。
本佳转身把拉加泽里带到自己屋子里,“来,我有道习题解不开,听说你在学校是高才生,帮我看看。”本佳还说:“干脆,你就跟我一起读自考大学吧。“拉加泽里缓缓摇头:“你是国家干部,你读自考有好处,我读自考干什么?”但他想说一句更快意更决绝的话是,“我已经把自己毁掉了。”但他没有这样说,他用哀戚的口吻说,“本佳,你要帮我。”本佳说:“我已经在帮你了。”
车上的木材有十多个立方,他的指标单上只有五个立方,但是,本佳连看都没看,就收了他那张纸头,另换了一张硬纸卡片,在空格里填上数字,盖上一个蓝色的方块印章,就在屋子里按动电纽,关口那根栏杆就慢慢升起来了。
拉加泽里感谢的话还没有出口,本佳挥挥手,说:“回来后你要帮我复习。”
刚上道,刀子脸就把车停下来,说:“现在你是老板,我想该有人告诉你路上的规矩。你在木材市场上有定下的买家?”“没有。”
“那就要靠我来联系买主,讨价还价。”刀子脸笑了,他竟然伸出手来拍了拍拉加泽里的脸:“同学,我不能说这条道是黑道,但说它半黑不白也不算吓唬你。这条路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趟出来的。”拉加泽里也听说过,在省城附近的木材市场上,大公司的东西直接就交到木材厂或火车站了,他们不在市场上数钱。在市场上零卖的,其实都是卖给几个霸住了市场的帮派。他没想到的是,一过了检查站的关口,离省城的交易市场还很远很远,刀子脸就跟他翻脸了。
刀子脸关掉了车前灯,两个人在黑暗中静坐了一会儿,刀子脸啪一声打开驾驶的顶灯,同时把一万块拍在他面前:“这一车,你净赚这么多。剩下的,我有卖主,除了运费,也该赚个一千两千。”拉加泽里拿起那一万块钱,塞进口袋,想了想,又点了五百块出来,伸到刀子脸面前。刀子脸问:“给我?为什么?”
“买票。”拉加泽里笑了,“我们的生意已经成交了,我还没有去过省城,我想去”
那个巨大的城市出现了。很快来到木材市场,刀子脸跳下车,眼里又现出了那种凶巴巴的神情:“看好车,我去找人看货。”刀子脸一会儿跟着几个表情横蛮的人回来,验货,谈价,抽烟,开玩笑,称兄道弟,他却坐在驾驶室里流汗,犯困,没有动窝。那个人称老大的家伙,还拉开车门,仔细地把拉加泽里打量了一番,转身对刀子脸说:“这里还有一段木头嘛。”
拉加泽里回去拿出赚到的九千五百块钱放在桌上:“我不知道该付你多少钱。”其实,他知道行情,知道该付多少钱,但他还想听到李老板说句“这就对了”。李老板没接这个话茬:“这笔钱够你回去读完高中了。”“我回不去了。”拉加泽里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李老板从那摞钱里点出自己那一份,打开柜子,端出一只铁盒子,从里面又取出一纸批件,他一看那数字,不禁吓了一跳,是一张一百二十立方的大单!” “算清楚了?这回,可不是卖指标,这是我们两人的合伙生意,你跑腿,搞收购,我出本钱跟指标。”拉加泽里爽利地说:“你是我老板!”
拉加泽里去找本佳。他已经把本佳当成朋友了。他从省城给本佳买了一套英语听力磁带。本佳当即把一台没有开封的录音机送给了他:“你拿去用吧。”
第二天早上,拉加泽里早早起来,就赶到机村搜罗木头,装车,发运,李老板给他的单子足足有十卡车的木头。他不会规规矩矩就弄十卡车。规规矩矩的生意赚不了几个钱。他至少用这指标作掩护,弄出至少二十卡车木头去。就靠这一张单子,他至少要赚到十万块钱。机会来了,胆子大一点,下手狠一点,这钱也就到手了。
在检查站,本佳不说话,只是朝墙上努努嘴,他就看到了一张本周的值班时刻表。他笑了:“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写着?”“所以,你的财运来了。”本佳还给他拦了一辆往县林场去装料的车回机村去。
拉加泽里回到村里,再也不用叫人放话出去了。马上就有人找上来,要拉他去看自己的木头。不用半天时间,他就收了五十多立方的木材。回家吃饭时,有车的司机们就自己上门来了。先是刀子脸上门来的。他也提出可以代理所有的运输事务,拉加泽里却懒懒地说:“反正有你的活路,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也不该把别人的财路都算计完了。”
更秋兄弟当然也找上门来,拉加泽里满脸堆笑:“小生意,帮朋友一点忙,人家不想张扬,我就是跑跑腿罢了。没有大单,怎么敢跟你们开口。”就这样把他们堵回去了。老三脾气最爆,还要追问一句:“他妈是哪路神仙,把这么好的差事交给你办?”拉加泽里竖起手指举到唇边:“既然是神仙,名字还是不说为好。”
天黑不久,刀子脸就其他司机们前后脚来了。拉加泽里写了一张条子给刀子脸,说:“五辆车一起过关。”他又转脸对其它人说,“过了关,就各走各的吧。上次,刀子脸一车给我一万,我上下打点,也不容易,大家就照此办理吧。”
不到半个月时间,李老板给拉加泽里的单子就用完了。但他还没有从城里回来。茶馆服务员也不知道老板一点消息。拉加泽里算算,竟然赚到手十好几万。他送了打点检查站的钱去。本佳不收:“你是要长做这个生意了,你不能每次都这么干。”他请本佳指点。本佳说:“你要有心感谢刘站长,就到银行用他的名字开个户头,折子放在你手头,他有什么事情了,盖房子嫁女之类,就把这个给他。”拉加泽里立即就领会了,他押货去了一趟省城,找一家银行给本佳与刘站长各开了一本存折。他还买了两张地图,把那家银行所在的地方在地图上勾画出来。刘副站长却感动了,把那地图在手里抖得哗哗作响,连说:“只要把着这关口栏杆的升降,就有你吃饭的地方。”这一切,都给拉加泽里加入了某种秘密社会特别感觉。
李老板在镇上消失已经十多天了。拉加泽里坐在店里,却心神不宁。每有车在镇上停下,他都以为是李老板回来了。
没人想到,被撞伤的检查站长罗尔依回来了。刚受伤时,都说他可能活不过来了。后来,又说他变成了植物人。但这个早上,他突然精精神神地出现在了大家面前。警察老王出现了,坐在他面前,要他回忆一下被闯关的卡车撞伤的过程。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医生说那一撞,把他脑子里好多过去的记忆都撞掉了。他失掉的只是那些想起来糟心的东西,倒把验关员职责条例啊,有关森林保护法规的相关条文记得清清楚楚。结果,大多数满载木材的卡车都在关口受到严格的检查。让人想不到的是,又一个好运气因此降临到了拉加泽里头上。就两三天时间,检查站关口两边,卸下来的木头已经堆积起来有好几十年立方了。刘站长说:“天天卸木头,我的人受不了了。这活包给你,你找几个人来干!”拉加泽里一下就找来了十多个人。
拉加泽里连夜包车装载,揣着合法手续,亲自押车去了省城。当然,最后出手的活他都让给刀子脸来干。刀子脸回来时欢天喜地。因为双江镇检查站风声紧,这里木材的价格立马应声上涨了。这一次,刀子把一包钱全部交到他手上,拉加泽里连夜回到双江镇,他也把一大包钱放在本佳跟刘站长面前,说:“请老大发话。如何处置。”刘站长让他先拿三万多交到检查站兼职财务手上。还剩下了五万多块留给拉加泽里。
太阳刚出来,机村组织起来去参加县里商贸洽会开幕式的车队驶到检查站关口前了。失忆症依然如故的罗尔依把这当成一件大事,他来到关前。车队一出现,他就按动开关,升起了栏杆。就是眼下车队中的一辆车把他撞成这个样子的,但他已经没有这个记忆了。这辆车到了罗尔依跟前,他却满脸笑容,喊道:“排好队,注意安全!”
更秋家六兄弟,就有五个享用了盛大的酒席。县领导讲过话,乡政企业局长还下来一桌桌敬酒。局长举着酒杯说:“乡亲们,干得好!现在国家政策好,支持老百姓发财致富,这个机遇可是要好好抓住啊!”局长把外来的老板领到了机村人的桌子上。更秋兄弟回来时,带着那个要搞木材深加工的老板,他们打算跟这个老板共同投资在双江口镇上建一个锯木厂。老二是名副其实的总经理,却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就到检查站去,在失忆的罗尔依跟前走来走去,正精神抖擞工作的罗尔依会突然停下来,眼里突然一下闪现出恐惧的神情,但这种神情转瞬之间就消失了。老二这时显现出真正的惊恐:“或许他早就醒过来了,只是装作还没有醒来。”
这段时间,木材检查一天天松动了,除了特别不走运的,都能顺利过关。拉加泽里和检查站的关系,在机村已经人尽皆知了。有车出了问题,卡在检查站了,乡里乡亲的,他们会找拉加泽里去站上求情,拉加泽里也就会跑上一趟。
也就是两三个月时间,这个一年苦挣六七千块的补胎店小老板手里一下就有了好几十万元,快一百万
有天拉加泽里看见茶馆的灯亮着,过去看见消失多日的李老板站在窗前。每当拉加泽里想说点什么,他就举起手,作一个制止的手式。后来,还是他自己坐下来,声音低沉地说:“看来,我要离开了。我病了。绝症。”面对这么严重的话题,拉加泽里无话可说,他飞快跑回店里把挣来的钱全部放在桌上。李老板叹息一声:“我拿钱没有什么用处了。”李老板开口了:“你来。”然后,他们两人就来到李老板的卧室。李老板把床头边柜子上的台灯挪开,柜门打开,拉加泽里看到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钱。还有好多个存折。李老板从柜子里拿出几张批件,说:“还有好几百方呢。不过,这是最后一批了,都给你吧。”
拉加泽里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李老板端坐不动,说:“小子,知道我为什么帮你?是我自己可怜。我想让你做我的干儿子,”
“我已经上山看过,找到上好的落叶松了,我要给你做一副最好的棺材!”
李老板叹口气:“不必了。这个店也交给你,”最后李老板说,“我是没有子孙的人,这木头生意是把子子孙孙的饭都吃完了,必然是天怒人怨!”拉加泽里说:“我要好好安葬你,用最好的棺材。”
他捎了口信回村给铁手,让他去那个地方等他。下山后,他来到那是过去恋人的家。崔巴噶瓦的口气不如以前那么和善。拉加泽里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来:“我想进城时去看看她。”“不,我的女儿不要糟蹋了家乡森林的人去看她。”崔巴噶瓦坚定地摇头。拉加泽里心中响起一阵悲切的声音,恍然就是李老板对着晚风拉起的二胡声了。拉加泽里知道,老人编结好手头这些东西,就要去找一些大树挂上,挂上了这些的五彩经幡,对于逝去的人来说,那就是寄魂之所,对于活着的人来说,那是命息所在的地方。他问道:“挂在什么地方。”老人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顺着他的视线,拉加泽里看到拉加泽里看到那些落叶松了。拉加泽里突然明白了,这个固执的老家伙要把这些经幡挂到那些落叶松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干这件事情了,赶紧回村去找铁手。
拉加泽里刚走到村口,就见嫂子慌慌张张地向他跑来。嫂子跑到他面前:“救救你哥哥。”差不多整个机村的人都聚集到了那个地方。哥哥站在离岸并不太远的河水中间。更秋家老三却在冷笑:“自己跑到河中间去要自杀,现在又要人救他。”
拉加泽里的脑袋嗡嗡膨胀,就想抓起斧子来跟他拼命,但他忍住了。拉加泽里跳入了河中。抱着水淋淋的哥哥走上了河岸。回到家,拉加泽里这才有时间听人们细说原委。他哥哥提着斧头去砍一株桦树,控制不了树木的倒下的方向。树倒下时砸断了经过机村的长途电话线。更秋家老三说,这一根电线里有很多人说长途电话,电线一断,一个钟头光是赔邮电局的钱就要几十万元。听到这个,他哥哥就开始哭泣了。他爬到电线断头那里,想接上那些电线。但有人喊有电,又把他吓回来了。老三说,这是国防线路,要是耽误了解放军的消息,那就不是赔线,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了。这一下,这个懦弱胆小的人就只好跑到河里去了。
怒火从拉加泽里心头升腾起来,气咻咻地奔更秋家去了。到了他家门前,他高声叫骂,:“老三,你出来!”老三立即举刀扑了上来,拉加泽里早已牢牢地分腿站好,侧身挥臂,同时一声呐喊,沉沉的木棍先是击中了老三的肩头,然后,轻轻弹跳一下,又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消息像闪电一样照亮机村。全村人都聚集到了这个地方。人们发动汽车,伤者被抬上去,急火火地往县城去了。救人的汽车开走了,还有很多人围绕着他,都保持着敬畏的沉默。已经发生的事情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天慢慢亮了。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山坡上所有萌生了新叶的树木都闪烁着亮眼的绿光。拉加泽里突然大叫一声:“糟了,我让铁手去砍那些树!”但是来不及了,远处的路上扬起了尘土,然后,两辆警车出现了。
这个时候,那些落叶松中最挺拔最翠绿的那一棵,摇晃着,摇晃着倒下了……
拉加泽里因杀人罪被判十二年。
所有新的事物正在涌入机村。机村消失的一切和正在消失的一切,已经成为女博士研究的对象。那一切无限生动、无限哀婉、无限惨烈的历史现场,更注定将不断被各种知识时尚的肢解。神秘的觉尔郎峡谷、那个保持了上千年神性的地方,曾激起无数机村人的幸福想象的地方,在现代化的成功开发下,成了大批外地游客的游览胜景。当年老的索波被迫退休,不再有机会亲近峡谷中的鹿群,就意味着这最后一个神性之所也将消失。年轻的机村人们开始按照外来游客的眼光来审视和改变自己,机村的歌手们开始按照游客和都市人的想象来装扮自己,并名利双收,出狱后的拉加泽里成为酒吧的老板……机村前后的巨变,就像一场漫长的战争突然间就变成一出助人娱乐的戏剧,外界想象的机村,是现代社会病态的一个衍生物而已,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新的机村在孕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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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来:(空 山)二[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