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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来:(空 山)二[1/2页]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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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桑旺堆的那头熊又出现了。机村人都知道格桑旺堆和那头熊的故事,他曾经打过这个熊两枪,但这两枪只是把熊变成了一个瘸子。从此以后,这头熊多次跟格桑旺堆在林子里照面,他也都没能取得它的性命。这样,一头猎物与一个猎手之间,一种奇特的关系就形成了。在这种关系中,猎物成为英雄,而猎人从此把这猎物看成自己宿命的一个象征,永远背负的一种不祥之感。
      达瑟到镇上去找书,他在饭馆里无意听到达戈离开机村后的事。达戈回到那个叫做惹觉的村子,他杀了三个人。他家成份不好,在村里一直受欺负。他在机村打猎挣了不少钱,这些钱大多寄回了老家。他要给留在老家的父母和妹妹盖一座好房子。但是,村子里几个新掌权的人,把这些钱都抄走了。他的妹妹长得漂亮。当天,村里的掌权人就恶狠狠上门来了。结果,达戈就把这三个人都放倒了。他还杀死了一名声很大的猎狗。
      达瑟又急忙往机村赶。路上他碰见大队长格桑旺堆。格桑旺堆叹息一声:“你叔叔又当官了!我能放出来,多亏他说了好话!你可以放心回城里读书去了!”
      这时,山上的林子里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两个人侧耳倾听。这是一头熊的声音。格桑旺堆身子颤抖了一下:“我听出来了,那是我的冤家熊。老子刚刚回来,它就出来了。”确实,这头熊的冬眠结束得太早了一点。
      达瑟径直穿过村子,爬上了树屋。他端坐着一动不动,满耳都是土地与树林从漫长的冬天的冰冻中苏醒过来的声音。他下了树屋,推开了达戈的房门。他告诉了达戈自己准备回城的消息。达戈说:“都说你叔叔官复原职了,求你让他帮忙,把色嫫招到文工团去吧!”
      达瑟走了两天回到县城的学校。盯着空荡荡的校园,风把糊满墙壁的标语大字报撕扯下来,满世界飘飞。他放轻了脚步走进了图。达瑟生气了:“妈的,复课闹革命,一本书都没有,怎么上课?”他在靠近厕所的地方滑倒了。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冰上,他觉得脑袋里那些脑浆全都晃荡了一下。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身子都被疼痛和寒意浸透了。他终于明白什么事情是一天比一天糟糕了!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这个新的认识告诉给别人。
      达瑟又上路了。雪花就像天空突然塌陷一样,铺天盖地飘落下来了。
      快到村子,云层散开,星光与地上的雪光交相辉映。达瑟看到远处有一个高大的黑影摇晃着硕大的脑袋和屁股,径直向他走来。这家伙伸出手来,按往了他的肩头。手掌很沉,刚按下来,他就有些站不住了。一股浓重的热乎乎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一个冷战,清醒过来:“熊!”熊一掌掴过来,把他扇倒在雪地上。抬腿从他身子上迈过去。
      达瑟来找达戈,达戈提着枪出现在门廊上。
      达戈坦然说:“好朋友,我告诉你,那件事是真的,就等着他们来抓我!看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他房子的一些要害地方,用粗大的木头加固了。光是门口就机关重重。院子里有陷阱,门廊的楼梯变成了牵动弩机发射的机关。窗户旁安着绞链,控制着门廊上方吊着的擂木。他还往酒瓶里装进了汽油或炸药,制成了燃烧弹与手雷。达戈准备战斗。
      达瑟去找格桑旺堆。说,我在村口遇见了一头熊。它抓住我的肩头,让我看它的脸,它还像是想跟我说话,我不明白,它一生气,一巴掌把我打倒了。达瑟把被熊打肿的脸转向了格桑旺堆。格桑旺堆摸他的脸,然后,从他肩头上捡起了一根棕里带灰的毛。脸色却慢慢变得苍白了。“我那老冤家是叫你给我报信啊!”
      格桑旺堆问:“说!你那个朋友藏在屋里干什么!他是罪犯!”
      罪犯这两个字在这样的年代终究还是很严重的字眼,连达瑟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听了也有些害怕,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可是这个人有枪,而且穷凶极恶,为一条狗就杀人,他决不会坐以待毙。”
      格桑旺堆说:“他来机村当然也是为了色嫫,也是出于猎人的天性。在他的村子里,山上早就没有了林子,也就没有猎物可打了。那里的人,就靠世代相传培养猎犬的本事维生。他的父亲培养出来一个绝世的猎犬,只要一个猎物出现过,当一个连树都不长的偏僻乡村的老农终于培养出一条绝世猎狗,捎信让他儿子去带回那条猎狗的时候,出于嫉妒的邻居,把那天赐神物杀死了!达戈走进家门就是去领回这只猎犬!”
      一个力量巨大的家伙把村头羊圈的木板门拍得粉碎。摔死了好几只羊。雪地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一直往村外去了。
      格桑旺堆带枪爬到羊圈的高屋顶上,说:“我就在这儿等它。它肯定晓得我在这里等它。”人群中正在轰传,格桑旺堆的熊来收他老命来了。但等了好久,熊没有出现。达瑟转了身往树屋的方向走。他想再去看看达戈,就在这时,一声枪响打破了寂静。
      屋子里传出了达戈的喊声:“不要再往前了,再往前,掉到捕兽陷阱里你就没命了!”从达瑟树屋底下,好几支枪同时响了。打得窗框上的碎木屑四处飞溅。
      达瑟环顾四周,看到到四周的林子里都伸出冰冷的枪口,他哭了几声,仔细倾听,屋子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而在村子的那一边,一声清脆的枪声撕裂了清冽的空气,他朝静悄悄的屋子喊了一嗓子:“格桑旺堆的熊来找他了!”
      格桑旺堆正在念念有词地往枪管里灌装火药。窄窄的楼顶上也挤上来了十多个人。格桑旺堆端着枪冲到墙边,这时,出现在眼界中的是地边歪斜的树篱与栅栏,羊顺着栅栏散开,啃食栅栏脚下比别处旺盛的枯草。咔嗒一声,猎手扳起了枪机。一个动物从柳树后面飞射而出。这生灵的动作真是优美而敏捷。张开的大口,准确地咬在了一只羊的颈上。这只豹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同样干净利落的动作,杀死三只羊了。
      有人喊:“格桑旺堆老了,不行了,还叫达戈来干吧!”格桑旺堆正忙着往枪里装填弹药,他的手脚还是那么利索,但他自己叹了一口气,他的脸上现出了疲惫的神情。但是,那豹子也太张狂了。在人们一片惊呼声中,它又一次凌空飞跃,并在空中伸展开身子,再一次在落地的同时,把锋利的牙齿刺进了羊的颈项。楼顶上的枪响了。它沉重的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格桑旺堆累了,倚靠在栅栏上。”格桑旺堆回到他的守望点上去,达瑟却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一阵猛烈的枪声突然爆响。看来,那些包围房子的人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向房子发起了进攻。有人悄悄地上去,把房子点着了。房子从外面燃起来,火焰抖动着,从墙根往上爬。整个屋子差不多都被火舌包围严实了。房子周围有很多人,但只有达瑟一个人站在明处。他捂着像要炸开的脑袋,大叫了一声他朋友的名字。
      潜伏在屋子里的杀手达戈跟着那火焰一起,让那巨大的力量带到了屋外。几只冰凉的枪管顶住了他的脑袋。他慢慢站起身来,看到了站在人圈外一脸木然的达瑟。达戈对他笑了笑:“我就想死得漂亮一点。这个人,他不怕死,只是想选择一个体面的死法。
      他被押着往前走了。有跑到前面去的人跑回来,叫道:“熊!来了,格桑旺堆的熊!”那熊只用后脚着地,站起身来,就像是一个披着熊皮的巨人。这个巨人动作相当迟缓。格桑旺堆对着正顺坡而下的熊又开了一枪。熊摇晃一下,重重地倒在地上。格桑旺堆丢下枪,抽出腰间的长刀。这些带枪押解罪犯的人,也向着那个地方跑去,都要去看猎人与他宿命中的那头猎物的最后一搏。
      格桑旺堆围着这家伙转了一圈。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被枪弹洞穿的伤口,正汩汩地涌出绯红的鲜血。他用刀背拍击熊的脑袋,熊一动不动。
      他离开了熊,走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达戈面前,作为一个好猎人,只有另一个好猎人才懂得这胜利的所有意味:“我的熊,我本来想用刀跟他搏斗一番,但只挨了一枪,它就倒下了。达戈笑了一下,说,“它没死。”格桑旺堆猛地转过身去。熊已经站起来了,它低沉地嗥叫了一声,拖着沉重的身躯蹒跚向前,向着举刀向他冲来的人张开了双臂。
      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格桑旺堆依然挺刀向上。对一个猎人来说,这是一种最为骄傲的方式。这时,达戈狂吼了一声,从斜刺里插过去,站在了格桑旺堆和那头身躯巨大的老熊之间。熊低吼一声,有力的双臂合拢来。格桑旺堆手里冰凉而锋利的长刀,飞快地插入熊的后背。熊抱着他倒下。
      他对着天空笑了,自己总算没有死得过于难看。达戈,你是机村最后一个与猎物同归于尽的猎人。和熊一个紧紧的拥抱,你的身子虽然还完完整整,但里面的骨头全部都碎裂了。
      达戈死后不久,格桑旺堆的一只腿就坏掉了。这个瘸子,每年,达戈跟熊同归于尽的那一天,他都会在那个土堆前坐上半天。每一年,风和雨都把那个土堆削低一些。格桑旺堆死去后,那个土堆终于消失了。
      我问过达瑟:“达戈呢?”达瑟说:“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查找档案。”
      在县城上高二的拉加泽里回家休了暑假,决定不再回城上学了。他在双江口镇上盖了简单的房子。改革开放了,木材可以进入市场自由买卖,那些残剩的森林其实还有上亿上十亿的价值。整个地区都为这木材买卖而兴奋,甚至有些疯狂了。双江口镇因贩卖木材而生,因木材而亡。
      一个姑娘来了,守在他身边哀哀地哭泣,想以此阻止他这简陋的工程,跟她回学校继续念书,实现他们共同的大学梦想。拉加泽里拒绝了。
      木材市场开放后,一夜之间,很多人都靠木材生意发了财。木材检查站就像是地狱与天堂之间的一个闸口。过了那个闸口,就合了法,木头就可以换来大把的金钱;过不去,那就违了法,想靠木头发财的人就要被沉重的木头压得粉身碎骨。罗尔依站长就是那个使抽象的法变得实在的人。拉加泽里来到这里,是为了亲近那法。他从初中上到高中,一直都是班上的尖子,但是,每一次放假回到机村,看到跟木材生意有关的人都一个个发了起来,但是,自己家里,哥哥还在为自己下学期的学费长吁短叹。
      两年后的这天,拉加泽里要回机村一趟。因为镇上有大事发生。昨天半夜,双江口木材检查站有辆卡车闯关,撞飞了检查站的闸口栏杆,连带着还把验关的检查站长罗尔依撞成了重伤,躺在医院里深度昏迷。
      他刚回到家,就有人找来了。来人是更秋家六兄弟中的老三。更秋家有六个儿子。改革开放了,六个身强力壮的儿子长大了,而且一个个胆大包天,短短几年间,已经是机村首富了。他们盗伐盗卖木材挣的钱。几兄弟家家盖了新房,还买了六辆卡车。很快与更秋兄弟混在一起的年轻人也来了一大帮。拉加泽里见好就收,开口道:“你们可真是胆大,做下这么大的事情!”“就想警告他一下,想不到这家伙这么不经撞。”拉加泽里哈哈大笑,说:“不打自招啊,这可是你们自己说出来的啊。”几兄弟脸立时就白了,拉加泽里并不打算告发更秋兄弟。
      当年,伐木场把漫山遍野的树木伐倒切段,直接就从陡峭的山坡上放下山来。大雨一来,泥石流从失去遮蔽的山坡上飞泄而下,好多木头就深埋在了堆聚的砂砾之下。有好几亿呢。以前,森林是国有资源,只有国营伐木场开采。而今开放搞活,不止是木材,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指标与批文。
      拉加泽里刚回到镇上,刑警老王就把电警棍顶在了他的腰间,他被带到公安执勤点一个冷冰冰的房间。拉加泽里被当胸重重打了几拳,当即就昏过去了。很快,他睁开了眼睛:“我什么都没听到。”拉里泽里第三次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时,他们才住了手。
      拉加泽里天亮回到自家小店,茶馆李老板来看他,问:“被老王他们招呼了?”拉加泽里点点头。李老板把拉加泽里带到茶馆。李老板在这里哪是开什么茶馆,他有路子,从林业局搞得到木材指标,听说这人当过右派,坐过监牢。退了休就到这镇上做生意来了。拉加泽里想要张口求他。但他说不出口。李老板叹口气:“求个情都这么千难万难,你还想发财?”拉加泽里就要开口了,检查站的两个验关员走了进来。来人是刘副站长和本佳。内向的拉加泽里只好独自走出去,把刚才张开了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出声来了:“刘站长,本佳哥哥,求你们给我开张通关条吧。李老板,求求你,分点指标给我吧。”但没有人听见这些话。
      转运时刻的到来真是一点预兆都没有。伤痛使拉加泽里久久不能入睡,这时,有人进来了,说:“小子,坐起来。”那人的手伸出来,手上有一张晃动的纸:“给你。”“李老板!真的是……木材批件!”“算了,好听的话也是真真假假,你不说也罢。这里是五个立方的木材指标,老子不念你可怜,倒怜你读过几天书,拿一票给你,试试是不是做生意料。”李老板还说:“孩子,听我一句劝,尝尝木材生意的味道,就回学校念书去吧。”拉加泽里缓缓摇头:“我的心野了,回不去了。”
      “一下水就什么都要干了。”李老板问。“干!”
      “落叶松,你敢弄吗?”落叶松是珍稀树种,砍这个树,可不是一般的盗伐林木。他问:“做什么用?”“棺材。”说出这个字眼时,李老板脸上了出现了忧戚的神情,“算了,就算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拉加泽里的心思已经全部沉浸在李老板刚刚给他的那张纸头上去了。他来到检查站时,刘副站长已经有些醉意了。“我想请你看看,这单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拉加泽里拿出了那一纸批件,一个人大笑:“疯了,补轮胎的小子都拿着批件做生意,真是疯狂了!”
      每张脸上都露出了惊诧的神情。刘副站长这才开口:“这小子倒是条硬汉,连老王都说你是好样的。”一杯酒当即推到了拉加泽里面前,二两有余。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喝到第四杯的时候,纸头到了刘副站长手上,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舌头也僵直了,只是对着刘副站长傻笑。但他还是听清了刘副站长说:“为了五个立方的批件,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弟兄们,我想帮这小子一把。”
      拉加泽里往机村去了。只有几年短暂历史的镇子因了这两条河两条路的交汇而有了一个名字:双江口。拉加泽里却想起祖祖辈辈进出这个河口的机村人起的名字:“轻雷”。
      他走到家门口时,被人叫住了。那是更秋家老三。他揽着拉加泽里的肩膀就往他们家去了。去了,没出门的几兄弟聚起来一起喝酒吃肉。讲些弄木头时和警察和检查站那些人的打交道的惊险故事。几兄弟都说:“想发财就跟着我们干!”
      要是以往,拉加泽里肯定就受庞若惊了,但现在不一样了,所以他不说话,果然,回到家里,人还没有坐稳,哥哥埋怨开了:“出了那件事,警车一天到村子里来转三次,人人都躲着他们,你倒粘上去了。”拉加泽里淡淡地说:“说不定以后,他们要粘着我了。”拉加泽里从衣袋里掏出了那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批件,“我找到做木头生意的路子了,我拿到了指标。”
      拉加泽里说:“照规矩,指标也要在指定的地方才能使用,所以,你,还有我,都不能去干这个事,这个事要让别人去干。你只要出去转上一圈,说你兄弟手里拿着木头指标就可以了。”哥哥刚出门,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警察又来了!”胆小的哥哥不敢再出门,拉加泽里自己出门去了。
      刚走到村中广场上,倚在警车门边的警察就向他招手。拉加泽里说:“我在那里开店,我有工商执照。”警察大笑:“补破轮胎,那么个破生意,还工商执照,听口气像开了多大的公司!”拉加泽里心里知道自己是不应该激怒这个警察的,但是,这是在机村,将要开展的生意需要自己在众人面前用这种挑衅的口气跟警察说话,“破不了案子,用多大口气说话都是没有用的。”警察出手很快,把他一只手扭到身后:“还想尝尝请你过夜的滋味?”
      一个老男人从人群里站了出来。这个人是拉加泽里从前恋人的父亲崔巴噶瓦。他走过来,伸手扼住了警察的手腕,越来越紧地扼住。警察的脸色慢慢变了。崔巴噶瓦说:“警察先生,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自己管教。”
      然后,他对拉加泽里说:“跟我走,我给你弄弄身上的伤。”拉加泽里很不好意思,过去的恋人已经是医学院的大学生。自己却被一个靠一身衣服提高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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