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笔,很快写下一篇字交给央金:“现在,我要交给你一件任务,赶快下去,找到老魏,他明白该怎么做。”
老魏读那信时,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问:“哪个地方真有一个湖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他下令说:“好,那就依汪工程师的建议,炸了它!兵来将挡,火来水淹!”
格桑旺堆嗫嚅半晌:“不能炸啊,那是机村的风水湖,是所有森林的命湖。这湖没有了,这些森林的生命也就没有了。”但没人理他。
虽然那风只回头了多半天,湖泊以上的防火道在大火到来之前,如期完成了。湖到山坡堤岸底下,斜着打进去了一个洞子,整箱整箱的炸药直接填了进去,只等大火一到,机器上的机关一动,湖里的水就会决堤而下,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一点点推进过来的大火终于抵达防火道的时候,就像巨浪撞到坚硬的石壁一样,轰然的声音,直捣人们的耳鼓与心脏。整条防火道上,人们都发出了欢呼。就在那轰然一声中,大火翻过了最后一道低矮的山梁。
领导的手挥了下去:“起爆!”但水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以比大火更为猛烈的气势奔下山岗。
那个漩涡转动的同时,整个湖泊的水面都向下陷落了。更多的水,十分神秘地消失在地下了。大火以人们未曾预见的方式,轻易穿越了人们构筑的防线。所有人都变呆变傻了。
湖水差不多流光了,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深陷的湖盆,烛天的火光落进去,也被悄无声息地吞没了,那幽深的黑暗里,有好多鱼、或者是一些看不见的神秘生物垂死扑腾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心悸。
达瑟碰上好运了。一封信叫云彩托着从天而降,意味着这个人从此就是拿着国家薪水,不用胼手胝足日日从土里刨食的上等人了。
达瑟却从不盼望遇上这种好运。他上了三年小学,书也念得懂,家里也不反对他上学。但他早就不上学了。高兴了,跟着大人下地劳动几天。大多数时候,就什么也不干,一个人在林里水边四处转悠。他有一个特别的功夫,能在树上睡觉。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他脸上迟缓地绽开笑容:“我的叔叔,让我去上州里的民族干部学校。”土司还统治着机村,达瑟的叔叔就出走了。一个铁匠来到村子里,他叔叔迷上了铁匠的手艺,十年后传回消息。这个人参加解放军,立了战功,现在已经是一个领导了。
达瑟是一个人走的。天还没有亮,他就肩着一个大褡裢悄然出门了。
在镇上,达瑟拿着牛皮纸信封,在文书那里办了户口迁移,又拿了一张印着大红公章的介绍信,凭着这张介绍信,达瑟住进了镇上的旅馆。楼下就是食堂。达瑟坐下来,给自己要了两种牛肉,他不能要米饭。他手上还没有吃饭的粮票。
桌子对面坐着一个人。那人拍了拍桌子,要了一大碗饭和二两烧酒:“你自己有菜,我就请你酒和饭吧。” 这人举起了酒杯,说:“来,认识一下。我叫华尔丹,我的老家在惹觉。你就叫我惹觉??华尔丹吧。”达瑟喝了酒,头就有些大,说:“你的老家在惹觉,到这里来干什么?来当干部吗?”
公社文书把他从旅馆床上摇醒,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文书帮他找到了一辆顺风车。这是一九六三年。就是这一年,达瑟发达了的叔叔一个电话就把达瑟从机村召走了。大家都说达瑟不回来了。
运势一转,劫难就来了。到一九六七年,机村这样的僻远之地也陷入了疯狂。大火烧掉森林。巫师多吉死去。机村的老共产党员格桑旺堆和还俗喇嘛江村贡布坐了监牢。大家的眼光悲伤而迷茫。
大火刚过的那个夏天了。大雨一直下,把烧焦的世界都清洗干净了。
达瑟雇一辆马车,拉着满满的一车书走在回家的路上。也是这个时候,当年请他在旅馆里喝酒那个惹觉?华尔丹正在渐渐远离他前来机村投奔的美丽爱情。
当年,解放军野战拉练曾在机村停留过一个晚上。惹觉?华尔丹正是那支部队的一员。就是那个晚上,他爱上了机村的美嗓子色嫫姑娘。但是,他没有得到这个姑娘。因为,从部队的宿营地传来了悠长的熄灯号声。他喘着气说:“等着我。我是一个好猎手,我要让你做这个村子里最幸福的女人!”
色嫫被这咒语般的誓言施了魔法,色嫫把背水的桶都忘在了水泉边上,三天后,他的父亲带着许多礼物和沉重的表情,去邻村退掉了订下多年的婚约。
但是,这个有着吉祥天女一样美丽嗓子的女子,怎么可能永远属于一个猎人呢?
惹觉?华尔丹遇到美嗓子色嫫时,已经当上班长了。团长派人把他叫到团部,说:“留在部队,好好磨练吧。”他的头深深埋了下去:“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一年后惹觉?华尔丹穿着一身旧军装出现在机村时,美嗓子色嫫不在村里。她参加县里组织的宣传队演出去了。村里人都说,美嗓子姑娘这一走,也许就不会回来了。惹觉?华尔丹只管在自己选定的地方造他的房子。过了两个月,色嫫果然从宣传队回来了。华尔丹就迎着她冲了上去。但是,色嫫脸上那种惶然的表情使他停住了脚步。他指着杉树皮苫顶,柳树条编成四壁的棚屋说:“这是真正的猎人房子。”色嫫的泪水下来了,呻吟一样哼了一声:“达戈啊!”
达戈就是傻子的意思。她这一叫,这个机灵人确实就有些变傻了。“你怎么不好好起步,当个军官,就在部队上等我啊!” 华尔丹呆住了。脑子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一个干涩的声音问:“为什么?”
机村的人都说,那个机灵的若觉?华尔丹在那一天就死去了。之后,是脑子不开窍的叫达戈的那个人从同一个身子里长出来了。
达瑟离开民族干部学校的那个日子,正是机村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学校焚烧书籍文件的焦糊味吹送过来。他无所事事的他袖着手在校园里闲逛。他看见几辆卡车停在图书馆门前。那些人把图书馆里的书像垃圾一样,乱七八糟的扔上卡车,拉走了。搬运过程中掉在地上几本书,达瑟把它们捡起来,带回了宿舍,随手放在床头。早上醒来,他眼皮突然猛跳不止,心里想起了叔叔。
从这一刻起,这个木讷的家伙中了书本的魔法。
书对自己的命运是有感知的,当它们知道大难将临时,为了延续他们的生命,就会迫不及待把魔法降临在一些人的身上。这个年代,烧书的劫火来得多么猛烈啊。遭遇大劫的书降下魔法时,都来不及选择对象了。卡车在图书馆拉了几天,他就在那里收捡了几天。他很容易就找到十几口结实箱子。里面装满书。
达瑟拉着他的十几箱子的书回到机村了。马车驶进了村中广场,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所有人都呆住了。倒是达戈从人群中冲出来,摇晃他的肩膀:“你走的时候,我请你喝酒,记得吗!”达瑟说:“这些书要好好地晒一晒。”
达瑟离开人群,出了村子,到大树上跟他的书呆在一起了。
他每天下地干活,回家吃饭,睡觉。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从干活的人群中消失了。大家都明白,这家伙到树上去,看那些他并不真正懂得的书,去想那些他并不真正懂得的事情去了。却有一个人,觉得他的行为里有深意存在。这人就是猎人达戈。
达戈来到在这个村子已经好些年了。他和美嗓子色嫫的爱情起起伏伏,越来越像是见不到结局的样子。因为美嗓子色嫫简直就恨死这个人了。
色嫫被抽调到宣传队几次了。但是每一次,短则一、两个月,最长也不过半年时间,宣传队就会解散。
达戈一心一意为他的公主修筑宫殿。色嫫每次从解散的宣传队回来,达戈都会谦恭地请她去参观正在进行的漫长工程。色嫫每次都紧咬嘴唇拒绝了他。在达戈来到这个村子五年以后,她终于没有力量拒绝他了。色嫫流着眼泪,把整个身子都向着这个男人打开了。达戈却突如其来的猛烈地颤抖,他的眼睛翻白,牙关紧咬,口里不断涌出白色的泡沫。他的癫痫病犯了。
这一年,是机村历史上少有的丰收年。大火过后,林子里少了吃的东西,常有饿慌了的野兽突到村子里来。达戈的兽夹子,专门用来对付晚上进村的大家伙。这是他的独门绝技。
消失许久的老魏骑着他的摩托车,又出现了。他带来了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决定:索波同志出任机村第二任大队长。
秋天,生产队还没有开动员秋收的会,社员们自已已经私下已经开过一次了。会议一致决定,要等人民公社地里的庄稼全部收割后,才能去收拾自己私种的东西。新上任的大队长兴冲冲跑到广播站,通知大家开会动员秋收。他刚关掉机器转身从广播站出来,人们已经把广场站得满满当当了。所有人手里都拿着刚开了齿的镰刀。过去要一个多月才能干完的活,这回只用了半个月时间,生产队地里的庄稼就收完了。但谁也不敢到私种的过火地里去收获。全村人都集中在晒场上。大家都忍就等着索波发一句话,但索波这个家伙一连两天,一言不发。第三天一大早,全村人又都聚到晒场上来了。索波却说:“我要走了,公社这么长时间没有开会。我去看看他们开会不开。”
拖拉机声音还没有消失,人群就已经四散开去了。片刻之间,分成一家一户的人群迫不及待地奔向了私种地里收获的庄稼。索波以这种方式默许大家把私种地里的东西收回家里。
美嗓子色嫫嘴里哼着歌,来到猎人的房子。达戈为房子每一块铁皮都付出了比之大几倍面积的珍贵皮草。不止是这座房子,把美嗓子色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衣服,五颜六色的头巾与靴子,也都是用猎物交换来的。
索波带回一个姓骆的木匠。索波提高了嗓门对大家说说:“谁家有活,就领他回去吧。”接下来的几天,没有人雇木匠干活。但一到吃饭的时候,他就大大方方地走进一户人家,坐在火塘边的客座上。最后,他跑到溪边的磨坊前,看中了两扇正待开齿的沉重石磨。他对索波说:“我要造一个机器。”他把一扇石磨架起来作为底座,用粗壮的松木搭起两个三角形的架子。骆木匠坐对着围观的人们说:“好啦,乡亲们,把你们的油菜籽背来吧。让我来替你们榨出香油吧。”人们迟迟疑疑地把刚从过火地收获的油菜籽背来了。很快,清亮粘稠的菜油就从石磨之间一个小孔中不断线地流出来了。这些天,机村临时的榨油作坊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木匠会画画!这对于拥有那些书,显得神秘又权威的达瑟来说,是个严重的挑战。木头横架上,木匠画着电影里的英雄人物。像连环画上的人一样大小。每天,木头横架上的英雄人物都在增加,但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画上去的。已经有姑娘晚上跑到磨坊外,坐在星光下对他唱歌了。
经过几天的侦察达瑟终于知道那小子是怎么画上去的了。他把小人书上撕下来一页,背后衬上一张复写纸,照着小人书上的图形描上。骆木匠的魔法一旦被拆穿,立即就失去了对姑娘们的吸引力。
这个秋天机村完全沉浸在好多年未曾经历过的丰收喜悦中了。机村的好运气还没有用完。伐木场的后勤科长宣布:挖出来的洋芋和没有挖出来的洋芋,他统统收购了。机村人从来没有一个人摸过这么多属于自己的票子。机村迎来久违的丰收,林子里却闹起了饥荒。常常有饿慌了野物窜到村子里来。村子里常常响起的枪声。
收获季一结束,机村就都静下来了。大家都在等待每一年里都会有的那么一天。在深秋里这短暂一段日子,林子里的野物最是膘肥体壮,机村的每个男人都从农人变成猎人。这一天,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有权向猎人提出一个愿望。达戈问色嫫想要什么。色嫫说:“我想要一样的东西:电唱机,学唱歌。”
就在这时,整个村子都躁动起来了。先是村子里的猎狗们开始兴奋地吠叫,人们奔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这一天,猴群下山来了,用他们灵活修长的前臂,捡拾麦穗。从村子里望上去。猴子蹲满了树顶。机村人对动物邻居毫无节制的屠杀就是从这一年的这一天开始的。
伐木场那些穿着蓝工装的人群出现在地头。他们用开山的炸药炸猴群。
达瑟说:“大队长你要去告诉伐木场的人,猴群再下来,他们不能放炸药包了。”
伐木场的后勤科长满面笑容钻进了人群里,给每一个男人都敬上一支香烟。王科长说:“猴子再下山,你们就开枪,我收购,现钱!”所有人都走开了,只有达戈一个人脸色铁青站在那里。达戈说:“我想要一个电唱机。”“你打猴子,我给你换!”达戈血腥的屠杀开始了。枪声把嬉戏的猴群震呆了。它们在田野中央挤在一起。在路上选好居高临下位置的达戈迎着猴群开枪了。!
达戈一个人就变成了猴群退回森林的鬼门关!猴群疯狂地穿越他一个人的阻击线。他一共开了一十六枪!一十六只猴子!
人们都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之中,达戈迎着村人们谴责的目光走到了王科长的面前冷冷地说:“我来拿电唱机。”达戈端起电唱机,让人安好唱片,上足了发条,把传出了咿呀歌声的喇叭冲着前面,朝美嗓子色嫫去了。。
色莫身子颤抖着,向着走来的达戈张开了双臂。达戈把歌唱着的机器塞在了她的怀里,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一个存在了千年的契约被解除了。
达戈的癫痫当天就发作了。他把自己紧紧捆起来了。他把在林子里下套子对付猎物的方法用来对付自己了。这家伙苍白虚弱地躺在地上,竟然比他刚刚杀死不久的那些猴子还要无助,还要孤独。这时,色嫫手捧着那部电唱机泪流满面出现在门口,她喃喃地说:“达戈,我爱你。”达戈脸上说:“不要哭,请你用机器放一首歌给我听听吧。”
那个夜晚,整个村庄都笼罩在屠杀的不安中间。那个夜晚,美嗓子姑娘一直在歌唱,美妙的歌声并未使内疚的人们受到安抚,反而使人感到深深的绝望。
大雪下来了。达戈在这天早上悄悄离开了机村。机村没有人太在意他的去,达瑟的书也像熊一样冬眠了。
大部分森林都被大火吞噬了,大风就直扑向谷底的村庄,静谧的冬天变得无比狂暴。
春天来得好快啊!色嫫现在天天藏在屋子里唱歌。演员需要雪白的脸蛋,所以,她已经不肯轻易出门。那个中午,达瑟一斧一斧造他的梯子。色嫫坐在枯草地上,呆呆地看着那所曾经无比漂亮的房子。在斑驳萧瑟的雪野尽头出现了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身影。达瑟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是惹觉??华尔丹回来了?”色嫫一下子脸色发白,坐在了地上。她说:“不。不。他这样的男子汉做了事情就不会回头。”
是格桑旺堆他从牢里放出来了。机村人带来各种礼物,堆满了格桑旺堆家的门廊。达瑟却在人丛里寻找达戈。达戈也回来了。达瑟在达戈的房前见到达戈。当火光把他的脸照亮。达瑟看见了他凶恶的眼光,扭曲的脸孔。他的左脸颊上,一道刀疤从鼻梁旁一直斜向耳垂下面。达戈举起右手,右手背上交错着几条刀疤。他张开手,两根指头没有了。“达瑟,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你叔叔又当官了。”
他的眼里闪烁着前所未见的陌生而疯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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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来:(空 山)一[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