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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与我父亲有关。
      我和父亲生活在船上,这是我父亲十三年前作出的选择。
      我父亲的一生不同寻常,追根溯源,从女烈士邓少香说起吧。
      库文轩,我父亲,曾经是邓少香的儿子。
      邓少香的传奇扑朔迷离。其父在凤凰镇开棺材铺,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所以人称棺材小姐。战争年代金雀河地区腥风血雨,为金雀河游击队运送枪枝弹药的任务,竟然落在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媳妇的肩上。凤凰镇上娘家的棺材铺,是一个天造地设的根据地,每当运送任务繁重的时候,邓少香会设法回到娘家,把枪支弹药藏在死人的棺材板里,自己乔装成披麻戴孝的哭丧妇,一路哭到荒郊野外的坟地,看着棺材入土,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那次到油坊镇来,邓少香的任务其实很轻,只要把五枝驳壳枪交给一个绰号棋王的地下党员。所以,邓少香有点轻敌了。那是唯一的一次,她运枪没有依赖娘家的棺材,只动用了婴孩和箩筐。
      邓少香背着箩筐进了棋亭,她不知道在棋亭里下棋的两个穿长袍马褂的男子,一个是换了便衣的宪兵队长。
      女烈士遇难后,五枝驳壳枪自然被取走了,婴孩却还在箩筐里,夜里河上涨起一大片晚潮,冲走了箩筐。
      一只漂流的箩筐延续了邓少香的传奇,最后,箩筐漂到河下游马桥镇附近,钻到渔民封老四的渔网里去,封老四发现箩筐里端坐着一个男婴。
      从金雀河里打捞起箩筐的渔民封老四,解放后活了很多年,是他在马桥镇的孤儿院指认了我父亲。从此人们都知道了,马桥镇孤儿院里最脏最讨人嫌的男孩小轩,其实是烈士邓少香的儿子。
      一块革命烈属的红牌子在我家门上挂了很多年,但是有一年夏天从地区派来了一个神秘的工作组,这其实是一个烈士遗孤鉴定小组。
      工作组中有一个学历史的大学生小夏,他怀疑封老四用狸猫换太子的手段,蒙骗组织,让自己的私生子冒充了女烈士的后代。
      我父亲被揪出来了。工作组宣布了他们的鉴定结论,我父亲不是邓少香的儿子。
      国庆节过后母亲收拾了一包日常用品,骑自行车送到春风旅社去。我父亲就在春风旅社的阁楼上,接受工作组的隔离审查。
      隔离了两个月后,父亲精神方面出现了一些紊乱的迹象。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他们决定提前结束对他的隔离审查,通知家属去领人回家。
      隔离审查告一段落,审查结果喜忧参半。我父亲坚持自己就是邓少香烈士的儿子。但是,对父亲生活作风问题的调查,进展异常顺利,远远超出了工作组的预期。父亲向工作组坦白了,多年来的坊间传说确有其事,他乱搞男女关系,他的生活作风有问题。
      我母亲仿照了工作组的模式,将他们的卧室临时开辟成一个隔离室,对父亲执行了最后的审查,主要内容都集中在父亲的生活作风问题上。
      他们的离婚算是顺利的。有一天早晨我开门出去,看见我家门上贴了一张大红喜报,不知道是什么人张贴的,热烈欢迎库文轩同志到向阳船队安家落户。落款是向阳船队全体船民。早晨来了喜报,下午我父母亲就离婚了。
      我们去船上,母亲也要搬家。我不知道母亲搬家为什么那么仓促,结果她把一只花布包扔在我的床上了,我随手一翻,从花布包里翻出了一本工作手册。母亲记录了我父亲对她的背叛,数量,时间,地点,偶尔地她在空白处留下了一些愤怒的批注,无耻,下流,气死我了,还有一些红墨水画的感叹号,看上去血淋淋的。最让我吃惊的是一些姑娘媳妇的名字,竟然有那么多女人与父亲有染,我同学李胜利的母亲名字也在上面,还有赵春堂的妹妹赵春美,还有废品收购站的孙阿姨,还有综合大楼的小葛阿姨小傅阿姨,她们平时多么端庄啊,多么正派啊,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们的名字都在上面?
      那年冬天我告别岸上的生活,随父亲奔向船与河流。
      有一天早晨我被惊醒,是被父亲打醒的,父亲不知为什么打开了船尾的暗舱,发现了我的秘密。他挥舞着那本工作手册抽我,抽我的脸。
      那是我第一次被父亲赶到岸上去。母亲还在岸上,但岸上没有我的家了。她自认为品德高尚,难以原谅我,我决定向我父亲低头,回到船上去。
      那天是向阳船队返航的日子,我在码头等船,遇见了综合大楼的机要员赵春美。这名字在母亲的工作手册上,起码出现了十余次,赵春美和父亲乱搞过。她认出了我,那眼神冷峻得出奇,有点像公安人员对待犯罪分子,那表情已经超越了仇恨。
      杀人了。她哑着嗓子说,我家小唐死了,库文轩杀死了我家小唐!
      我下意识地逃离她身边,抬头看见装卸队的刘师傅高高地坐在驾驶室里,朝我使着眼色让我上去,我爬上吊机的驾驶室,刘师傅指了指赵春美,告诫我说,她最近神志不清楚,男人前几天喝农药死了。
      我说,她男人喝农药,是自杀,不关我爹的事!
      刘师傅说,怎么不关你爹的事?是你爹的责任,没有那顶绿帽子压着,小唐不会走那条绝路的。忽然听见下面响起了一阵嘶哑而愤怒的叫喊声,库文轩家的狗崽子,你给我下来!刘师傅皱起眉头,他对我说,她就是钻了牛角尖,天天到码头来守你爹,要你爹到小唐的坟上披麻戴孝呢。
      我知道赵春美在守候父亲。我们各怀心事,都在焦灼地等一个人抵达码头,是我父亲库文轩,我们都在等他。
      太阳终于大胆地升起来了,向阳船队模糊的影子,在河面上渐渐清晰起来,我在高处,一眼就看清了七号船,还有船上的父亲。
      赵春美像一颗子弹朝我父亲射过去了。库文轩,你

苏 童岸)[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