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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人,快给我滚下船来!也许用尽了全身力气,她这么喊了一声,人就瘫坐在七号船边了。
      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看见了我,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用一双红肿的泪眼瞪着我,嘶哑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听上去凄厉而狂热,去告诉你爹,我不要他偿命,我就要他戴着孝带,去小唐坟上磕一个头!
      我心如乱麻地看着七号船,盼望着父亲的身影出现。父亲还不出来。我知道他一定躲在舱里,躲着赵春美。
      我父亲不出来,但舱里的动静大起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之后我清晰地听见父亲拉开舷窗的声音,父亲的脑袋从舷窗里慢慢浮起来了,他面如土色,一只手搭在外面,是鲜红色的,父亲的手指上手背上,都是鲜红的血,他朝我木然地注视着,那只血手动了动,上船,东亮你快上船,来帮我一个忙。
      我起初以为他把自己的手指剁了。我跳到德盛的船上时,还富有经验地对他喊,快拿红药水,快拿纱布!等我钻进我家的后舱,一下就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敢相信父亲做的事情。舱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地板上的血在流淌,一把剪刀掉在那张海绵沙发上。父亲的下身拖曳着一条黑红色的血线,他剪了他的!剪的是!他的裤子褪到了膝盖上,整个被血覆盖着,看上去还是完整的,但是下半部分随时都会落下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摇晃,慢慢地朝我这边倒过来。帮我个忙,拿剪刀来,剪光它。他一边呻吟一边对我说,它把我毁了,我要消灭它。
      我被父亲吓傻了,浑身发抖。闻声赶来的德盛的女人一声声尖叫起来,德盛大声喝住了她,你别在这里尖叫,女人家给我出去,快出去。幸亏有德盛在一边,他平时杀猪宰羊有经验,此时毫无惧色,冷静地蹲下来察看我父亲血淋淋的,没剪干净,没事!很快他狂喜地喊起来,老库算你命大,掉不下来就好,快去医院,去接上它!
      到达油坊镇医院门口时,父亲陷入了昏迷,我记得他在昏迷之前对德盛说的两句话。他说,德盛,我不是怕赵春美,长痛不如短痛,这下,我可以彻底改正错误了。他还说,这下我可以保证了,以后一辈子都不会辜负我母亲的英名了。
      我父亲成为金雀河地区最可笑也最神秘的人物,我的父亲,只有半个。
      我至今记得东风八号开工的盛大场面,成千上万的劳动大军汇集到油坊镇来,东风八号是金雀河地区有史以来最大的输油管道枢纽工程,是保密的战备工程。
      我们向阳船队负责运送来自农村的民工。我把前舱的篷布揭开了,一股汗酸味儿混杂了烟臭尿臊和呕吐物的臭味冒出来,很多民工的脑袋也从舱里升了起来,男多女少,大多数是青壮年,每个人的背上都绑着一个包裹卷,迫不及待地推搡别人,要抢先看见传说中的劳动者天堂。岸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喊到了向阳船队,复员军人就一下跳到船板上来了,挥舞着花名册开始发布命令,三号突击队,站到这里来,四号突击队,在那里,高庄突击队,李家渡突击队,都站到后面去!
      那么一船乱哄哄的突击队员,说走就走了,偌大的前舱一下空了,我去换了长筒胶鞋,拿了竹条扫帚下去扫舱,突然发现突击队员们留下了一堆奇怪的东西,用军用雨衣包裹着,扔在角落里。
      是两个人藏在那件军用雨衣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搂着一个小女孩,看上去是一对母女,她们的身体蜷缩着,两双相似的大眼睛,一双木然,一双明亮,都半梦半醒地瞪着我。
      她们站起来了,我注意到女人的样子很疲惫,白皙的面孔似有病容。那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脖子上挂了个绿色的军用水壶,手上还提着一块小黑板。我看见黑板上有几个笔迹稚嫩的粉笔字:东风八号、慧仙、妈妈。
      不知为什么,从第一眼看见慧仙和她母亲,我就怀疑她们来历不明。
      我隔水观望着母女俩在码头上踯躅的身影,几乎肯定她们是在找人。她们是在找一个人,可是油坊镇上千军万马,究竟谁是她们要找的人呢?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早晨。码头上雨过天晴。向阳船队的十一条驳船装满了残砖废瓦,正要起锚往下游去,一个女孩子尖利的哭叫声在驳岸上炸响了,船民们看见那个小女孩一手抱着个洋娃娃,一手拖着军用雨衣,在驳岸上跑来跑去,她没有方向,只是发狂似的奔跑,一边跑一边哭,那哭声引起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旁边有人认得慧仙,介绍说这小女孩昨天夜里就大哭大闹的,要找她妈妈。小女孩的母亲不见了。
      慧仙认出了我,指着我大声喊叫起来,就是他,就是他啊,我妈妈在他的船上!
      我来不及申辩,仓皇地逃跑了。慧仙追了上来,我知道她为什么追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跑。
      慧仙坐在我家的舱里,坐在我父亲的海绵沙发上。这个小女孩烦躁,任性,贪嘴,吃掉了我家所有能吃的零食还不罢休,赖在海绵沙发上,谁来拉她也不肯起来。
      小女孩慧仙像一个神秘的礼物从天而降,落在河上,落在向阳船队,落在我家的七号船上。
      夜色慢慢垂下来,覆盖了漫天的雨云,岸变黑了,我家的后舱也黑了。父亲把油灯挂在舱房的梁上,拧了一小簇火苗,舱房里亮了一圈,我看见了父亲脸上焦灼不安的神情,父亲说,天黑了,要过夜了,这小女孩,不能在我们船上。
      是我把慧仙背到一号船上去了。我不高兴,也没有什么不高兴。我很正常。反常的是我的后背,一去一回,我的背上已经空空荡荡,一个小女孩带给我的温暖的体温荡然无存,我的后背竟然还保持着惯性,微微弓起来,承接一个不存在的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我的后背有点卑贱,卑贱得很反常,分别不到两分钟,我的后背就开始思念起一个小女孩了。
      我弓着背走到我家的船上,看见一盏孤灯在舱篷里摇晃,父亲已经在舱里整理床铺。船上一片凄清,似乎没有人烟,那是第一次,我打量着舷板上一条薄薄的哀伤的影子,发现了自己内心的孤独,还有爱意,它比夜色中的河水更加深不可测。
      lvse(

苏 童岸)[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