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国以前是黑沙钢厂的工人。但是,有一天有人突然对他说,你被“双解”了。他几天前才听说了“双解”这个词,说的是工厂要变革了,得对一些工人实行“双解”。这一天,他才刚弄明白“双解”就是解除合同解除工龄,就是让工人彻底离开工厂,彻底跟工厂断绝关系。这一手是公司跟外面学的。该公司之所以越来越强大,就是因为这家公司的总裁们总是虚心学习别人的先进经验。他们这么一学,陈卫国就惨了。他在黑沙钢厂苦巴巴奔了三十年光阴了,被他手摸过的螺丝钉都得拿火车装啊,可今天他突然就跟黑沙钢厂没有关系了。
他和一些同样给“双解”了的工友们一起去坐总公司门口。总公司里的人对他们说,他们黑沙钢厂就像一条航行在大海里的老船,因为年老了,载不了那么多人,如果不让一些人下船,船就得沉,一条船的人就都得死。所以,他们得先下船。说,你们先下船,我们保证有另外的船来救你们,或者等我们修好了船再来接你们,反正绝不会让你们活活淹死。
既然是舍生救人,似乎就不好意思再去坐总公司门口了。工友们也把这份心思省下来,去想别的事情了。或者等“救生船”来救,或者自己去寻找救命稻草。
好在陈卫国早过惯了苦日子,挺了挺,暂时还能把这个打击咽下去。他开始去寻找能挣钱的活儿,可是,那个时候,就像谁捅了蚂蚁窝一样,黑沙遍地都是下了“船”的工人,凡是能挣钱的活儿都给年轻一点的或者其他条件好一点的抢走了,他这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只能干瞪白眼。到后来,他只好在离家不远的那条倾斜的小巷子里摆一个凉皮摊儿,笨手笨脚做起了勉强能维持自己生活的小吃生意。
那是一条很陡的小巷,有一天,一个人吃凉皮的时候不小心把一粒炸黄豆掉到了地上,那粒黄豆一直滚啊滚啊,滚了足足五分钟,一直滚到大马路上才停下了。依那摆摊的桌子,有两条腿得高出一尺五寸来。依那不卖凉皮的时候坐下来歇息的凳子也得有两条腿长出一尺五寸来。依那就在这么个地方别着身体做了四年的凉皮生意。
“救生船”一直没来,自己的“老船”也没来,风暴却来了。突然来一帮人要他们搬家。他们原本住的是黑沙钢厂分的房,很早以前,他们住这房是不用掏钱的。“房改”的时候,黑沙钢厂把这房子卖给了他们,是他们自己的了,可现在却有人来叫他们从这房子里滚出去。他们肚子里的气足以炸平了几幢家属楼,但他们还是想找个评理的地方。这一回,坐总公司门口的队伍突然壮大了很多,黑鸦鸦一片把门口那块广场都坐满了。几年来,“下船”的人也越来越多,到后来,“船”上只剩下舵手了,就有人说,这船已经破得没法修了,只能当废铁卖掉了。
工厂是工人的家,家都给人当废铁卖了,工人们就没有立足的地方了。有人给了他们一年的房租,叫他们到别处租房住去。至于一年以后他们怎么办,没人告诉他们,所以他们想找个地方问问这事儿。
别人的解释很简单也很明白,黑沙钢厂是公司的,钢厂没了,地盘当然得收回。他们说,可我们是黑沙钢厂的工人啊,我们也是公司的人啊。
别人说,你们早就跟黑沙钢厂没有关系了,哪还能说你们是黑沙钢厂的工人呢?再说,黑沙钢厂现在都不存在了,哪还存在什么黑沙钢厂的工人呢?
他们给别人噎了一下,退守到底线说,可那房子是我们买了的呀。
别人说,我们给了你一年的房租啊,这不相当于已经把你们的破房子买下了吗?
这就有点不讲理了,买那房子花了三万,他们给的房租才三千,三万跟三千是怎么个比法,连小学三年级的娃娃都知道。
可是,别人不理他们了。
转眼间,就听说他们住的地方将修成商品楼。这回,来叫他们滚蛋的人可不仅仅只带来一张嘴。他们带来了挖掘机和推土机。嘴巴用来说话,你们是黑沙的居民,就应该支持黑沙的城市建设。两个大铁家伙用来推翻他们的房子。“你们不是不搬吗?那我们来替你们搬。”别人这么想着,就把他们家里的东西和他们的身体强行的拖出楼来,摆在露天。而那房子却在眨眼间就成了一堆烂砖头。有一个誓死保家的半老头,别人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强行把他拖到了安全的地方,结果给别人拖死了。
从那天起,陈卫国就跟大家一起去坐马路,每发起一次坐马路活动,他都是站在众人前面的。他们开始坐的是一条最宽的大马路,后来别人不走那条大马路了,车全往另一条路绕着开,他们后来就把两条路都坐了。汽车大马路小马路都不能走,就有人来理睬他们了。是总公司的保安队,全着了一身墨蓝制服,很有些像别地方的保安。保安们手里拿着真家伙,用真家伙当打狗棒挥。工人们给捅掉了牙,捅断了腰,就一窝蜂上去按住一个保安揍。本来也没真想把他揍死的,知道他们揍死了保安跟保安揍死了他们完全是两回事。但上来的人太多,太乱,才一开始那个保安就死了。不知谁抠动了保安手里的真家伙,也不知那原来一直对着工人们的真家伙怎么就正好对准了他的胸膛。这一下阵地就大乱了,其他保安手里的真家伙全都叫了起来,工人们好汉不吃眼前亏,爬起来乱跑。没跑掉的,被关进了笼子。跑掉了的,还得继续抓,尤其是领头的。
陈卫国跑掉了。
刚刚做了公司秘书的儿子怕父亲连累自己,竟然提出要他离家出走,甚至答应父亲提出的断绝父子关系的建议。陈卫国一气之下口吐黑血,送到医院,诊断为绝症。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了几天,他一个人从黑沙医院里出来,心如死灰地走向一个自以为是通向死亡的地方。然而,他在这条路上看到了一个叫安沙的村庄。当他发现语言在他和安沙人之间已经毫无用处的时候,他打算停留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等死。意外的是,他在这里等了快五年时间了,死亡却一直没来找他。在等待死亡的这段时间里,他得名依那,而且还学会了安沙的语言,学会了划竹船。安沙是个世外桃源。这里从来没有受过现代文明的污染,风气淳朴,人们真情相待,生活安逸幸福。
然而,好景不长,黑沙集团公司要修一个大电站,安沙庄属于淹没区,得搬迁。无奈之间,陈卫国又被迫回到了黑沙村。掠夺似的发展将残酷地毁灭掉安沙这个美丽而祥和的村庄,安沙人必须重新寻找新家园。陈卫国,也就是依那,也必须回到那个曾经给他带来伤痛和绝望的黑沙。
这个时候,他儿子已经当上了总公司副总经理,如果有人认出他来,不但他要去蹲监狱,他儿子也会受累。出来之前他不是没想到过会碰上儿子,但他万万没想到相遇会是在他走进黑沙的第一天,而且还是一个已经做了副总的儿子。
王 华:(家 园)[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