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李队坐在易常凯的病床前，看着形如枯槁，骨瘦如柴，稍微动弹一下就会散了架子的易常凯。
他像一块豆腐瘫软在病床上，浑身没一处能支棱起来的地方。从门口向床上望去，整个被子是平的，根本看不出被子里有没有躺着人。
易常凯带着氧气面罩艰难的呼吸，呼吸几下就会猛烈地咳嗽上几声，咳到让人担心他下一口就上不来气，直接挂掉。
这一次他连续长咳了两分钟，李队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易常凯对表情略带慌张的李队强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对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儿。
李队敏感地发现易常凯的目光落到旁边小桌上一拧紧了盖子的水壶上，正要费力地伸手去拿，李队出人意料地抢先拿起，打开水壶盖子，一股子有些奇怪的中药味冲进鼻子。
“你是要喝水？这是中药么？”
易常凯没有回答，舔了舔下嘴唇，李队忙将水壶递到他的嘴边，一边摘下氧气面罩，一边小心翼翼地喂了他几口。
棕黄色的汁液顺着易常凯的嘴角流了进去，不小心滚出嘴角的一滴，被易常凯费力地伸出舌头舔回。
那时是冬天，沙市少有的没刮大风的一天。屋里很安静，安静到地上掉下一根针也听得清楚。李队突然有点愣神儿，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这个想法稍纵即逝，因为易常凯又是一阵猛咳，咳到帽子从脑袋上滑落，露出了枯瘦的因为化疗而没剩几根头发的光头。
李队按了半天呼叫，医生没来，易常凯再次对他挥了挥手。
“李队长，不用忙活了。原则上，我已经不属于这个医院了，外甥昨天已经帮我办完了出院手续。活到这个份儿上，我知足了，也做好了充分的心里准备，去见我的老娘和老婆孩子了。说实话，这些年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累了。六年啦......”易常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姑娘要活着，应该小学毕业了，真想她啊，想亲亲她嫩嫩的小脸，想她用小胖手搂着我的脖子，娇声娇气地喊我爸爸！这么活泼可爱的小生命，让一破车瞬间就给撞没啦。”
易常凯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一边喘着粗气儿，一边又挤出一个释然的微笑，这个笑可是真的比哭还难看。
李队的眼睛突然湿了，用力地吸了下鼻子。
“怎么，李队长是对我动了恻隐之心吗？”易常凯收起笑容，目光专注，眼神闪烁地看着李队。“我就一可怜的父亲，李队长做刑侦这么多年，比我可怜的人见得多了。不至于为我掉眼泪吧。”
“李队长，咱们两也算认识六年了。不论是监控，怀疑还是跟踪，调查正念网还是调查我，我一直都在跟公安联系着，咱两也算是朋友了！很抱歉，我建立正念网的初衷，并不想跟什么死亡和凶杀扯上关系，只是想给老百姓一个能吐槽能倒苦水的地方儿。谁知道正念网这个小酒馆后来变这么热闹，小酒馆开门迎客，也不知道啥时候就进了凶手，他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听着酒馆里的故事竟然又上了心，干上了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事。”
“反正我快死了，有些话不吐不快。您是做警察的，也许不爱听。你们平时总是说，法律可以维护我们普通人。但是真的维护得很好吗？我的正念网关了，就因为咱吐槽太多？但是您听过那句话吗？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李队长，您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非黑即白的吗？”
“比如，我爱人肯定郑风是肇事司机，我相信她，那有什么用？法律是讲证据的。没有证据，郑风就可以逍遥法外！您维护的法律，也不是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到。您们总说，交给我们，一定会还您一个公道。正义只会迟到，绝对不会缺席。但是如今我已经快死了，公道呢？还没来。”
“说实在的，郑风死了那天，我自己在屋里喝了半斤小酒，我高兴。他死了不是活该吗！他就是撞死我女儿的真凶啊。但我也担心，我担心凶手被你们抓住。郑风没被判刑，实施正义的凶手被判刑，那不是有点儿黑白颠倒了吗。我希望自己能有三头六臂，保护凶手，永远都不被你们发现！”
这几句话，易常凯费劲儿说了半天，几次咳嗽到终止谈话。看着李队不怎么好看的脸色，他露出了有些淘气的笑容。
“天随人愿，您果然没有抓住他。真好！”易常凯又嘿嘿一笑。“六年了，李队长，也许你曾经与他咫尺之遥，知道为什么你抓不住他吗？因为你是好人。你骨子里也有侠肝义胆。李队长，你是个好警察。你其实不想抓住他。”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认识他？”
“想听真话吗？反正我也快死了。”易常凯又是淡然一笑。“我真的好想认识他。我会用我的全部身家去保护他，不让你们抓住他，直到我耗完最后一口气......士为知己者死。”
“这辈子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机会认识他啊！临死前，我祝福您......”易常凯蠕动着嘴唇，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李队看出了他要说的话，只有六个字。
“永远抓不到他。”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李队竟然对这六个字没有任何的反感和不悦，他对易常凯伸出手，想要跟他做最后的道别。
易常凯似笑非笑地，自嘲地，看了一眼自己插满管子的手，对李队微微点了点头。
“我这一身管子，好尴尬，就不跟您握手道别了。您是个正直的人，希望以后跟这个帽子戏法凶手一样，惩奸除恶，把那些罪恶的，一般人收拾不了的，让老百姓咬牙切齿深痛恶绝的人，都送去枪毙。如果我能去天堂，我会帮您好好惩治那帮坏人的！再见了，李队。不，应该说，是永别了。”
李队离开病房的时候，扭头最后看了一眼易常凯。
他并没有看李队，双眼看向天花板，目光笃定又坚毅，嘴边有一抹看淡生死的淡淡的胜利的微笑，慢慢荡漾开来。
李队在给赵可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赵可一直歪着脑袋，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李叔，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枪毙？”
“啊？”李队吃惊地看着赵可。“你说易常凯的最后一句？”
“是的，如果正常人，应该是这么说吧。把那些罪恶的，一般人收拾不了的，让老百姓咬牙切齿深痛恶绝的人，都绳之以法。”
“过分敏感！我跟不少犯罪的打过交道，激进的说法有很多。不用咬文嚼字。”
赵可又拿出一份报告，推在李队面前。
“您看，易常凯晚期是糖尿病。绝对不能碰高甜的东西。”
“那又怎么？”
“您觉得他壶里那个奇怪的难闻的液体是什么？”
“是中药吧？”
“一个将死的病人，还喝中药。如果是中药，您应该不会觉得奇怪了。是这个吗？李叔。”赵可把一个装满棕色液体的马克杯推到李队面前。
李队打开闻了闻，吃惊地问。“是这个味，这是什么东西？”
“姜汁可乐。很好喝。”赵可微笑了一下。“甜的！糖尿病病人不能喝。”
“他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喝这个？”
“好玩儿吧？程序员都喜欢留个bug。”
“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就喝可乐放纵一下也能理解啊。”
“那您再看这个。”
赵可又推出了一份报告给李队。“您说他带着氧气面罩吧？看看他的用氧记录吧！几乎是零。”
李队深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在那个寂静的时刻，他摘下易常凯的氧气面罩喂他姜汁可乐的时候，为什么觉得有点怪异了。
因为太安静。
3 、金蝉脱壳[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