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依然拣着平坦地方悠悠小跑,比起先前的脚程,似乎并没快出多少。
它确有通彻人心的聪灵性情,自出山庄以来,我总在受伤,也总受它的体恤,作为人类,在此节上,着实万分惭愧。
我耐着周身时不时的痛楚,在心底很认真地惭愧一番,不知不觉,又想到了那人。
拼凑起这几日的全部碎片,我得知到一些真相,喜忧参半,亦无可奈何。
“你要是个人,该有多好?”
它这样有灵气的事物,如果是个人,能说话,或许能直接道明真相,我就不必用尽心计,各方打听。
或许在小遥峰时,它还可以对那人说,她是一军之将,可那又如何,世人险恶,世事难料,比明刀明枪的沙场还要凶险,凭她一人,又能忍多久,撑多久。
可恨她什么都不说。
更可恨,大白终究只是一匹马,太难领会人类那些复杂情绪,更遑论海一样的女人心,它只会在我唏嘘的时候动动耳朵,继续自顾自,慢吞吞,埋头走路。
这几日没几顿好吃喝,它看上去没多少力气,且冰原上的白天很短,天色亦总阴沉着没什么好转,一人一马,辨不出时辰,只能靠本能一步步往前。
又过得不知多久,四周隐约响起一两声狼嚎,虽隔得极遥远,大白却突然颤了颤,闷出一声重喘。
我转头环顾四下,左面仍旧是险峭山崖,再走得一阵,便要进一大片林子了,可浩气大营附近数十里,却是没有一棵树的。
终究还是迷路了。
我不觉懊恼,之前就该抓着那孙三不放,逼那三个家伙带带路也行,就算他们会把我带去恶人谷营地,但总比我这会儿像个无头苍蝇要好。
眼见着天色渐晚,他们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应该已经醒悟了吧?
我心里反复自忖几轮,还是决定冒险一回,走进那林子。
过不多时,我在林中找到一堵山岩,将近一人多高,浑似天生的石墙,虽则三面透风,看着寒碜,但总算不用在光秃秃的雪原上过夜了。
我倚靠这块山岩先歇得一阵,等恢复力气,又自树上砍下许多结实的枝桠,草草捆作帚,慢慢将岩下的积雪扫净,清出一片空地,细细铺上碎树枝,再去捡枯枝生火。
做完了这些,天极已然漆黑。
生火的用意,第一当然是取暖、驱逐野兽,另一个目的,是让有的人顺利寻过来。
万幸今天没什么风,兼着身处山岩的背风面,火很容易烧得大起来,大白守着火堆轻轻嘶鸣,想必正饿,我搓了些新鲜雪块喂它,竟也没挑剔,大口囫囵吞完,而后叹气也似耸几下鼻子,贴着我边上蹲下,眼巴巴的看我调息疗伤。
从钟老家离开前,南烛将她自制的那种黑药丸整瓶塞到我手里,嘴上却没几句言语,自己转身就走,头也没见回的,我便觉得,这人心中实则别扭得很。
人常戚戚,而良药无情,晦涩在喉,轻灼于内,催以平气诀,发以山居意,可循肺腑,清沉疴,养心血,润百骸,渐升活气,气定神足,内劲不绝。
如果她真愿意在钟老那躲着,或许也算个好事情。
面前的火里噼噼叭叭直作响,像个闭不住嘴的人,可惜这热闹只能它独享,周围气息渗寒,使人感觉越发得冷。
我摸了把大白,它的身体正在抖个不停。
“等回到大营,我们就不用这么遭罪了。”
我温声安慰它,也给自己一点底气。
林子外的狼叫比昨晚的更吵闹了,它们久未猎到吃食,一声声嚎得?人,我又砍了许多树枝堆放在火边,既是给我们挡风,亦可慢慢被烘烤至干,以作新柴。:???
约摸这些树枝被烘得半干时,果真有人顺着火光寻到此间。
可来的人,却是一名女子。
她披着青色斗篷,脸上也用青布遮着,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要不是身段纤柔,几乎连是男是女都难以一下子辨清。
但她倒没继续遮掩,甫一见面,就立即摘了兜帽面巾,向我郑重抱拳:“叶姑娘,好久不见。”
我凝神端量半晌,渐觉眼熟。
“你是,长牙帮的,阿绫?”
她点点头:“多谢您还记得我。”
我不言语,将她又细细瞧几眼,她的斗篷和下摆上沾有不少雪,风尘仆仆的,应是赶了很长的路,腰间悬着一把横刀,尚未出鞘,然寒气外泻,似乎是把好刀。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
她在我旁边找了干净位置坐定,径自长歇一口气,带起唇边一串轻雾。
“叶姑娘,找到您,不太容易。”
她这话听得我头一晕,这人突然这么冒出来,突然就这么一句“不容易”,到底什么意思?
“三天前,我受人所托,本想从玉虚峰上将您救走,可惜昆仑派看守森严,我没有得到机会,好在后面他们竟肯放人了,便一路跟随下山,直到您和那个女大夫到了灵风村……”
“灵风村?”
“那位收留您的老猎人,他住的地方,就叫做灵风村,只是村里仅有他一户人家。”
我皱下眉:“这也能叫作村?”
“嗯,我找这里的山民打听过一些,别人说,是那处背靠着一座灵风山,老人家觉得冷清,便把自家称作灵风村。”
阿绫姑娘解释得很有耐心,我揉了会儿额,最后领悟这个说法。
“你说受人之托,可是叶靖书?”
她正自拂去衣褶间冷气,见如此问,动作一顿,说道:“您为何这么问我?”
“你是叶靖书亲信,可她害我不浅。”
我斜眼瞟她,“你若是受她指使而来,不论所图,劝你速速退身,以免我找不着正主报仇,却先拿你出气。”
她听罢,眉梢扬了扬,沉静中不见怒意:“虽是如此说,可您当真会如此做么?”
“……”
我凝了会儿,一时无语。
倒不是不忍心,她终究不是先前那三个蠢贼,当真在这里打起来,又是个棘手的主。
“还是,您也要强撑着,不愿有人出手相助?”
她问得直接,我亦听得颇为感触。
“你说也……”我偏脸过去,直直盯着她眼睛,“还有谁,如我一样不懂事?”
便见得她耳根隐约中似乎红了红,脸上顿过一瞬,末了移过眼光,摇了摇头。
“……总之……”
她大约也自觉话头转得生硬,咳嗽一声,紧而说道:“叶姑娘,您如今重伤在身,行事有诸多不便,还是先安心养伤,其他麻烦,交给我来料理就好。”
“可我不信你。”
诚然我如今这身修为际遇因她叶靖书而始,但她害人的初衷,我却一直记得清楚分明,可不是听旁人一两句好话,就能不记仇的。
她在原地默然许久,神情逐渐敛作复杂。
“既然如此……”
她最后叹口气,站起身来:“不如,我先帮您解决眼前的难题吧,就算您不愿意,可我也得交差。”
我抬头朝她一瞥:“值得吗?”
她笑了笑,目色一偏,旋即生冷。
我顺着她眼光望过去,就见得林间夜气沉沉,几团怪影倏忽而现,跌跌撞撞,亦步亦趋,幽魅也似晃得诡谲?人。
“您怕鬼吗?”
“怕。”
我盯紧一步步靠近来的事物,隐约辨出是人而非鬼类:“却更怕比鬼还歹毒的人。”
“便请您交给我。”
阿绫姑娘这么说完,举手戴上兜帽,身形一转,如一只乌燕般,轻盈纵入暗林间。
我晓得她要去做什么,故而仍留在原地端坐,难得不用自己动手收拾,偷个懒也不错。
但那几个影子不知是迷路还是怎地,行动极慢,半道上好似又在后退,走走停停,倒叫人等得心烦。
及至我添过两次柴,他们终于摸了过来。
“哼,臭小娘,竟窝在这种破地方!”
我伸手按住大白,令它不至于惊慌焦躁,一面抬眼注目,果真是赵大三人,他们去而复返,那孙三的半个脑袋被包扎了,厚厚的旧衣料缠裹他那副凶脸皮,显得十分怪异,甚至有点好笑。
“你们,不算太蠢。”
赵大此刻脸色差极,钱二更阴沉不语。
“这下看你往哪跑!”
孙三朝雪地里啐一口,阴狠狠瞪我片刻,接着猛地从三人背后拽出一个瘦影。
“躲什么,想跑?”
他拽人的力气很大,蛮横且无礼,我瞧得生怒,待看清那人,怒意径直烧到头顶。
那人憔悴红衣,倦漫容颜,是我千算万算都想不到的,南烛。
第 85 章 雪原(下)[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