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城,勤政殿,夜色如渊。
气氛压抑如山雨欲来,李岸然望着垂垂老矣的穆蓝微,恍惚间又想起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戎装少年。
如今的穆蓝微没有了帝王龙气,连往日的枭雄姿态都已然难觅其踪。这让他微微怅然若失,轻轻叹了口气,手抚两下左额前的碎发,轻弹三声沉重的朴刀。
“本王的子民,当然指的便是天下的黎民百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管十九列国今朝社稷如何,天下这方池水永远属于西梁这位翁贤。”
穆蓝微言罢便剧烈喘息,胸腔起伏不定,浑身颤抖如纸。但毕竟是厉兵秣马一生的铁血君王,即便是遭逢此般折磨依旧言语不缓。
这是穆蓝微孤僻性情的最后坚持,他不喜欢旁人说话吞吞吐吐,自然也不准许自己在任何时候说话断断续续。
李岸然眼神慈悲的望着他,他和穆蓝微已是多年旧识,当然知晓他这种说话的习惯。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越是看着他这般强弩之末,越是感觉这可贵的坚持又好笑的可怜。
“老友和我说实话便好,其实即便是说心系自家子嗣也没什么丢脸之处。人都应该有私心,毕竟别人都有我们没有就会吃亏受辱。老友大方体面的说出来,李某也好思量是否帮老友去做你所托之事。”
穆蓝微点点头,看了一眼身侧的涂山伯庸。涂山伯庸会意退下,不多时派人送来一只巨大的羊皮卷轴。于大殿上舒展张开后细细观之,竟然是十九列国的天下分布图。
穆蓝微颤巍巍的坐起身子,涂山伯庸匆忙上前小心搀扶,不过也仅仅是能维持其不再歪倒,走下龙椅恐怕是难以做到了。
不过万幸的是,穆蓝微自始至终也没有离开西梁龙椅的想法。过去没有,现在和将来也没有。
“如今的十九列国各有强弱,表面上臣服于本王治下,暗地里偷梁换柱做了不少肮脏交易。各国的税赋近年来非法规避的厉害,当年会盟反叛的桡唐与中都府再次起势。本王心知天下是欺我穆蓝微已无当年之勇,但西梁城传承至今向来龙行虎步,又怎可能任他鼠辈藩国肆虐猖狂!”
涂山伯庸从旁附和:“臣附议,老臣这几年走访北境诸国,发觉江湖势力渗透已经愈发明晰。各大封国皆拉拢八方十门作为幕僚客卿,为其兴建山门开宗立派。宗派绵延香火鼎盛,自然也效忠于封国。时日一长便有虎踞龙盘,有些滋生气焰亦是有迹可循的。”
提到八方十门,涂山伯庸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李岸然。李岸然抱着刀柄抱臂无言,穆蓝微晃晃脑袋又是一阵咳嗽:“这是大势所趋,不能逆,不可逆,亦不可缨其锋!”
李岸然亦盯着山河图沉声道:“江河湖海依山而存,江湖自然要有靠山。有封国接纳便扶摇直上九万里,没有封国接纳便落草为寇占山为王,这是世所公认的道理。”
说到这里,他眼神微软,看了一眼穆蓝微:“当年李某携刀门众被张太白驱逐北境,出右江州过苍梧,跨燕南来至南戎州,还是仰仗永贞老友的接纳方才于南戎州立足山门。因此若说这风气使然,应当是始于西梁!”
涂山伯庸是知晓此般事端之人,因此不好再说些什么。穆蓝微眼神深邃的望着李岸然,嘴角流涎似乎微有怒意:“所以说西梁于你有恩,于刀门有恩,大恩大德你必须此番相报!”
李岸然朝前拳掌相交:“那是自然,李某若是非知恩图报之人,今日也不会来此无聊寂寞之地。长临镖改后镖门反出西梁迁门兰陵,山门退出江湖隐于岭南,道门于中都府大开山门,魁门于北戎州逐渐隐退。”
他突然顿了顿,眼神倏忽间锐利如刀。
“剑门于太京州根基深邃,儒门于东陈州门楣高耸。峨眉于桡唐国奉为尊上,佛门于九江州建小西天。再算上李某于南戎州延续的刀门新址,眼下八方十门尽皆融于政道,江湖和庙堂的樊篱已然不见,不伦不类,不清不楚!”
提到剑门与张太白时,李岸然的表情少见的复杂几分。这个向来骄傲的男子竟然微露怯意,穆蓝微知他心中所想,也不想在刀剑两门的恩怨上过多纠缠,当即话锋一转说向别处。
“本王不认为当年的镖改是个错误,再者说镖门的存在本就是一个错误。若本王再年轻二十岁,还是会选择阻其入十门之列!”
涂山伯庸:“当初中都府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命敖嵩真人率道门门徒行脚天下。实则也是和镖门一般走的土匪行径,天下间只应存在一个西梁城!”
他说罢微微俯首,朝着李岸然施了一礼:“眼下江湖涉猎朝政的现象愈加明显,新的盟战意味已经初显端倪。此番陛下召你入宫,你也明白所为几何。你好歹也是一门门主,今日便表个态度。吞吞吐吐乃儿女之态,入不得西梁上朝!”
“哐——啷”
话音刚落,李岸然便挑起了地上的第二把刀。他扛着双刀站在大殿之上,腰挺得昂扬不屈,看着涂山伯庸眼神发冷。涂山伯庸不敢继续言语下去,侧身看了一眼穆蓝微。穆蓝微抖手冷笑,和李岸然对峙半晌。
这种状态并未持久,李岸然开口道:“凡事利益为先,这话到哪里都是说得通的道理。你对李某有恩,李某自然报答。眼下只要不违背刀门利益命数,我可以应允你三件事情。这样你黄泉之下亦能安息瞑目,不至于再找李某讨教恩情。”
听闻这种软话,穆蓝微总算是面部和缓了些:“既然老友这般说了,那本王也不再矫情言语。老友可知本王膝下有四位子嗣,长子青候于军部任要职,统率西梁黑军且背后有公孙将军支持,算是本王最为安心的一位。”
“次子怀北最为无礼无道,改名念花本王暂且不谈。此子心怀北安大业,不过行事过为激进,经验不足又恃才傲物,朝堂上和青候也几多抗拒,若我殡天还望老友多加照拂。”
“青候此子天赋异禀,若是老友不弃可以收为门徒。次子怀北还望老友多多劝诫,可以用兵行事,切勿操之过急。”
这话说得言辞恳切,李岸然微露讶色,微微颔首:“李某还是头一遭见到穆蓝微这般满口软话。这件事并不难办,我且应允没有问题,还有两件事情,你继续讲。”
“那本王就却之不恭了。本王第三子乃是女妆,唤名念安。虽冰雪聪明却喜好戎装劲马,若是日后他想随青候出征,老友切勿准许。青候不是不尊师长之人,为人忠孝敦厚。老友若收其为徒,他定然对老友礼敬有加。”
李岸然微微浅笑:“自然好说,第三件事。”
穆蓝微闻言满面愁苦,似乎是想到了某些悲痛莫名之事:
“说起来略显惭愧,本王于知天命之时节还育有一子,只不过此子尚在年幼时便遗失于北戎州至今下落不明。若是佘老太君日后能够攻下陵阳城池,还望老友跟随命刀门帮忙寻觅。若是有江湖刀门的帮扶,找到我这老幺应该会有希望。”
说到最后的穆蓝微已然动了真情,声音颤抖的分外剧烈。不过涂山伯庸和李岸然很明显是第一次听闻这最后一子的消息,俱都是表情微动却隐忍不发。
李岸然思虑半晌,随即微微点头。
“我此生定要赶往天柱山,不管因为何事,我和张太白之间还有未完一战。若是因缘际会,自会相遇令郎。不过李某不会倾刀门之力寻觅此人,毕竟老友利益不再。你人之将死,我其言也善,能做的我一定做,不会做的我坦然相告。虽不算是君子作为,但最起码坦坦荡荡。”
“你我也不算是君子之交,无非是利益羁绊。老友此举本王完全理解,既然如此那便不再为难老友。本王还有一些纠葛之事,老友以后前往太京州定然会越过北戎陵阳。若是老友到了陵阳,万望帮本王将此信交给赵星阑。其他事由老友莫问,本王不会讲,也希望老友莫要私自拆阅。”
说罢,穆蓝微示意涂山伯庸解开衣襟,从龙袍里取出一封蜜蜡信函,李岸然默默接过,表情上却已是惊诧莫名。
“赵星阑......北戎州紫宸国公?”
第19章岸然蓝微论天下[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