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供我生活所需的一切,我不能违抗他。”
真真假假,不必刨根问底,谁又在乎到底怎样。
“他有很多钱?”
“是的。”
“有多富有?”
“你去窗口,视线所及之处,能看到的东西都是他的。”
“可你昨晚说,你的工作是织布。”
“因为他要我织布。”
Fiona就懂了,这是她理解范围内的事情。于是不再勉强,表情夸张地耸肩咕哝,“天知道,我做梦都想找个这样的男朋友。看一个人的脸色,总比出去受一群人的委屈强。”
欢喜听了就笑,同时心里涌上阵阵疲劳感,“你说得对。”
做人左右不过这么一回事,总有块屋檐底下要低头。
“那等我以后变有钱了,是不是就可以做你的女友?我也会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她笑起来真像个艳阳天。
欢喜挑唇微笑,抬手摸一摸她鲜焕的脸,“你去学好跳舞,我爱看你跳舞。”
这话倒是真的。Fiona的舞姿很特别。动作未必纯熟完美,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一股子悍然潇洒的决绝。脚跟哒哒,怀揣匕首随时要去杀人似的。不肯作红袖,打马千里配吴钩。
“我不爱说再见的。”小女孩狡黠地眨眼,摇头晃脑凑上前,用食指点了点右边面颊。
欢喜无奈极了,笑得垂下头,瞳仁在烛影里显得尤为深黑。她在女孩颊边轻轻吻了一下,“走吧。中国有句话,叫‘后会有期。”
Fiona动了点自己都不大明白的感情,或许是刚睡醒比容易伤感,眼角一潮,说:“你真特别,我会一直想念你。”
欢喜却不以为然,枕着胳膊仰倒在靠枕上闭目假寐,听到????的脚步乱了十几秒,然后是翻窗的声音。
呵,这火焰女郎,步步不走寻常路。
她隐在窗帘后朝外看,火红的背影落在绿草地,然后飞快跑远,晨雾里依稀传来稚嫩的女声唱《卡门》,“Lamour,Lamour……”
爱情。爱情。缠绵反复地咏叹,然后一转身就忘了情人的名字,是多么难得的天赋,不容辜负。肉体会老去,容貌会衰朽,钱还是钱。
欢喜知道Fiona不会记得任何人,她爱那块怀表比较多。美丽无错,只是没有太大用处,更无法成为依傍。如同野地里的百合,不种不收,也不需要人来记念。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Fiona就这么跑掉,周瀛对走马灯似的派对腻烦了。夏布洛尔太太终于松口气,庄园重归清净。
周鹤南对她简短的叙述不置可否,从衣兜拿出光灿灿的怀表,放在欢喜面前,“以后不要把贵重的东西随手乱送人。”
也不过三五日之间,这物件兜转一圈,重又回到她手里。
“你对Fiona做了什么?她只是个很小的女孩子!”欢喜骇然望着他的脸,一贯的冷静体面,表情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她的反应令他感到意外,反问:“你以为我会对她做什么?我是个合法商人,不是黑手党。她已经拿到钱了,附近能出得起这个价的二手古董店,并没有那么多。”
欢喜懈下肩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果然她的一举一动,全都被他尽收眼底。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看来我应该检讨自己,居然给你留下这么糟的印象。”他顿了顿,又道:“我已经吩咐过管家,以后不许再放无干的人进来玩闹。这次的事,周瀛有点过分了。”
“像他这样胡乱捉弄人,是不会让女孩子有好感的。”
周鹤南温和地笑,“那个跳西班牙舞的女孩,好像很喜欢你,一直在同学圈子打听你的事,让周瀛很有点儿嫉妒。”
但她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圣让卡普费拉的中国女人非常少,欢喜又从不踏出庄园。
“嫉妒我?因为我比他更像个男人?呃……对不起我又在胡说八道。”欢喜猛地噤声,憋出几下咳嗽。
静止的一刻,扮笑装呆实在不是她所擅长。他叹口气,“我有那么吓人吗?你越来越拘束,连话也不敢说了。”
她闭上嘴,垂眼看自己的脚趾。
“是我的错。我不会单方面解除合约,也不会提前一个月通知完就把你赶出去——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他平静地说,“我喜欢听你像以前那样说话。”
“你喜欢被冒犯?”她呆住,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需求。
像周鹤南这样有财势和地位的男人,想听什么好话听不到,编成歌来唱都能几天几夜不重样。可他说:“好过小心翼翼地装模作样。”
这老气横秋的感慨,没个七老八十扮不出来,可他也不过是个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真费解。
“那行吧。”欢喜看一眼窗外曙色:“我们可以聊点别的。快到早餐时间了,你平时都爱吃些什么,胃口好不好?”
“很久没有人问过我这种问题了。”周鹤南忽然高兴起来,答非所问地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夏布洛尔太太养了几只灰兔子。”
画风转变太快,她一时没来得及反应。他继续道:“不过她最近有点苦恼,因为用来喂兔子的萝卜叶,都被你拿去当菜吃了。”
如果室内有风,一定会把她头顶冒的烟吹得到处都是。欢喜尴尬得脑仁发麻,“那个叫萝卜缨……切碎了加一点西芹,做成蔬菜丸子煮汤,还挺爽口的。”
怀孕四个月,她的味觉变得越来越挑剔古怪。经常半夜肚子饿,又吃不太惯这里的东西,总觉得奶酪有股膻味,于是学会自己去厨房弄吃的。
各式各样的面包颠覆了她的认知。原来欧洲童话里用面包盖房子是真的,硬邦邦一大坨,拿刀都砍不动。只好就地取材,有什么就煮什么。
西人不吃鱼头和一切动物的内脏,但也常用香菜调味,自由市场的唐人超市可以买到。她把盘子那么大的鱼头放进炖锅里红烧,又找到一种叫帕德罗的辣椒,哪一只是辣哪一只是甜全凭运气。多加点胡椒末,好哄一哄中国人的胃。
周鹤南饶有兴致地听着,口吻十分安闲,“难怪墨西哥有句谚语说,每个人都会找到适合自己的辣椒。”
他听她说话,也在一旁观察和凝望她。偶尔附和,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
欢喜从沙发上醒来,赤足抱膝盘坐着潦草的麻花辫子有点松散了,不施脂粉的脸很干净,姿势眼神像寂寞的孩童。说的都是琐碎小事,无关紧要的。有时会走神沉默,不知道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这种随遇而安的安宁和清澈,却让他感到愉悦。
他看着她,像看一幅来自过往的油画,轮廓和色泽都在动荡的岁月中逐渐模糊,恍如隔世。无缘无故地,听到自己胸腔深处,有海水潮汐往复的声音。森然一念间,被某种预感击中。
人生的相遇,大多都是毫无知觉的,也想不到对以后会有什么影响。随着年纪渐长,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看得愈发淡漠。有时却发现,那些一开始没想过会如何放在心上的人,其实早就被命运结下神秘的牵连。
对她的怜悯和不忍,让他更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可以尽力给予她照顾和保护,并且只能如此而已。
他甚至不会有机会知道,她以后将怎样记得他——空旷房间里若有似无的咳嗽声,专注温和的眼神。
第一百一十四折戏 L’amour[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