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前日睡得太多,到飞机上反而睡不着。对即将到来的崭新生活,生起期待与忐忑,甚至还有些微兴奋。
她把安全带系松一点,掌心贴在腹部。感受另一个生命强壮有力的心跳,跟随自己的一呼一吸相应,活力充沛明亮,带来单纯的感动。往事被清空,又再度充盈。
按原先的设想,拉扯襁褓中的幼儿东奔西颠,毕竟不是稳妥的方式。即使幼小的孩子长大以后,会失望和受伤害,或者冲撞到头破血流,也应该是主动探索这个世界所得到的经历,而非被迫承受。
总有一天,孩子会明白母亲今日的决定。懂得她走过的路,涉过的河,泅渡的暗夜,看过的风景。也将因此懂得自由与界线,人性的复杂无奈,生活本质的残酷,并且找到自己生命的方式,从而拥有对彼此的宽恕和怜悯。
如果你的心有应许之地,请先用脚抵达它。所以此刻,让我带着你一起远行。
在这个年长的男子身边,她感到久违的平静和安全。他出现得如此及时,令人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善变,如同一场巨大的幻术。
欢喜低下头,抚摸掌心那一道疤。印子越来越浅,淡淡的白色,像刀锋。
疤痕是勋章,记录一段死里逃生的劫数。她心里对生命和感情曾持有的坚定不移的信仰,曾被它彻底割裂。或许是时候把它们再找回来,重新修补缝合。
摊开的掌心一沉。欢喜转头看他,微微地笑,“你已经送了我很多礼物。”
“我打赌上一个你甚至还没拆过。”好吧,他总是什么都知道。
她从未主动去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但一直带在身上。
经周鹤南提醒,才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当着他的面打开。很轻很轻,是一串羽毛编织成的绳索。欧洲古老的民间传说里,叫“女巫的梯子”。
这种编织物,维多利亚时期已经存在。据说是个老太婆——一个女巫,死了,在她生前居住的阁楼上发现的。
用棕色的羊毛纺成线,加入雄鹿的毛,再混合九种不同颜色的公鸡的羽毛,把它们编织在一起。
周鹤南告诉她,编织的时候还要一边吟唱咒语:
“一个结,咒语开始。
两个结,魔法成真。
三个结,应该如是。
四个结,魔能以备。
五个结,吾愿以驱。
六个结,咒语已成。
七个结,未来已改。
八个结,我即命运。
九个结,吾愿已成。”
女巫的梯子一完成,就要扔到附近的池塘里,能实现心中所愿,带走病痛。
欢喜抚摸彩绳上柔软艳丽的羽毛,轻声赞叹:“真好看。”又朝他眨眨眼,“你家里有帮女巫实现愿望的池塘?”
“你到了就知道。”
她扣上盒子,“这礼物很棒,我会留着。”
欢喜二十四岁的这一年,在完全陌生的欧洲国家,隐姓埋名度过。
出发、相会、告别,乃至再度回归,一切宛如轮回。
背景、阶层、经历都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就像两颗平行漂浮在各自轨迹里的星球。若非冥冥中强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作出安排,她一生都不可能跟周鹤南有所交集,更遑论生活在一起。
他用无可置疑的强势姿态,促成了绝无仅有的开端,并告诉她:“未来已改,我即命运”。
貌似偶然,背后却隐匿着某种森严的秩序。
漫漫时光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行使的每一种意志,让她获得确认,成为那个在特定时间里被选择的人。
通常人们把这称作宿命,对欢喜而言,也是指引和使命。
她从不去试图分辨这种发生背后有什么意义,只是接受他出现在身边的现实。
一个是海上飘零的花朵,一个是天涯过客。
她人生里最重大的转折,都跟一些男人有关。她想过,如果没有周鹤南的出现,自己的未来会如何。一样是被迫经历更多痛苦沉沦,向更孤长的隧道深处跌撞前行,在无尽的回忆当中折堕消磨。但因为有他的存在,带来全新的体会和认知,一切注定有所不同。她将经由他,重新鼓起勇气,完成对人世更深入的探索以及超越。
多年以后,当他们终于决定以世俗的形式联结,却又不得不告别的时候,他不无伤感地问她:“为什么不在更早一点,譬如十年前,有这一刻?”
她说:“假如十年前有这一刻,我就不会是你遇见的那个样子,你也不会记得今天的我。”
值得深究的灵魂,从来跟浅薄的男女情爱无关。所有感情,最终都是对自我的挖掘和认清。如同写在水里的诗,绽放的同时即告消失。
她就成了他最放心不下的身后事,最无可奈何的眼前人。
无论任何时候,她从不怀疑这是爱,也是至为深沉广阔的恩慈,奈何人间留不住。
周鹤南的庄园Margaux位于法国东南部的圣让卡普费拉,比邻摩纳哥亲王,周围甚至有卓别林、野兽派绘画大师马蒂斯的故居。光花园已占地十四英亩,共有八十多个房间,从最外面的电动铁闸进入,车子还要再开二十分钟才到大门。
淡黄墙体和白色屋顶都显出陈旧,庄园的主人没有像那些土豪买家一样,对其进行大肆改造,在花园中兴建新的奢华建筑。而是每年付出比它本身价值要高出三、四倍的维护费用,去保留建筑原本的风貌和韵味。
欢喜有些微意外,也没有太惊讶。能出现在那场舞会上的,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她刚开始以为他只是个爱好古董的酿酒商人,身临其境才发觉,他其实远比她想象中更富有。
正如周鹤南所说,她以后慢慢地就会知道。比如除了打理家族传下来的南洋典当行和银号,他还拥有两百多公顷的葡萄园酒庄,也做钻石和船舶运输生意,一年有大半年住在比利时,绝大多数时间在飞机上度过。
人们都知道巴黎福克大道上住着沙特阿拉伯国王萨勒曼唯一的女儿哈萨公主,是因为她指使保镖殴打工人,被法国警方逮捕还上了新闻。但没有人知道同一条街,也有周鹤南的产业,还不止一套。
他不是那种凡事张扬的做派,同时非常谨慎地跟媒体保持距离,并要求自己的家人同样做到,一言一行都不许出格。
所以他的房产都很冷清,他的儿子女儿们,也很难有同他相聚的机会。但那又如何?世上聪明漂亮又肯努力的年轻人一抓一大把,还不是要看尽脸色讨生活,不是谁都有机会去做周鹤南的儿女。
进入玛歌庄园的头一天,欢喜认识了管家夏布洛尔太太,二十七个佣人以及十五个园丁。房子内部和外表一样庄重雅致,名贵家私都摆放在恰如其分的位置。
周宝琳学业仍未结束,舞会结束后已返回瑞士,那里有熟悉的朋友同学。周鹤南笑着解释说,“她不在我身边长大,跟老头子在一块儿待久了会嫌闷。”
他曾提起,还有一双最小的儿女在法国出生,是对双胞胎。晚餐时却只见到六岁的男孩周忱,女孩儿不知养在哪里。
周忱是个相当漂亮的男孩子,乌黑的头发和眼睛,教养很好。会说纯熟的中文,但话很少,几乎不主动开口。小小的孩子,举止气度已有乃父之风。他并非怯生,只是对与己无关的事丝毫不感兴趣,也不愿假装热情。
气氛安静得越显沉闷。周鹤南看出她的疑惑,主动提起:“我的小女儿叫周尽欢,出生三个小时后便夭折。”
但餐桌上仍留有她的位置,全套餐具摆得整齐——包括过世的周太太,她们不在而如同在。
欢喜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在周鹤南简短的叙述里,她得知他的妻子祖籍台湾,来自军人家庭,两家数代世交。青梅竹马早早成婚,是注定的姻缘。他才二十三岁便有了长子周瀛,只比欢喜小一岁。六年后才生下二女儿宝琳,那个舞会上耀人眼目的芭蕾少女。
他又续道:“羊水
第一百一十一折戏 我即命运[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