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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折戏 似曾[2/2页]

繁星织我意(下) 画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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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三千法币不至于令他失面子,也足够她维持一段时间的体面生活。这笔钱花完之前,他一定会再出现。
      阁楼顶层的三角空间,只够摆一张单人铸铁床,矮脚木桌和小沙发。打开窗子,能眺望远处古老的建筑和灯光。
      她白天出门散步,坐在圣母院广场前晒太阳,用面包屑喂鸽子。钟声清洪幽远,震得鸽群扑簌簌飞起,在半空优美盘旋。仰头去看,羽翅在面容拓落阴影,微暗之中那么洁白,又那么暗淡。
      有时独自去博物馆,看地图寻找地铁和电车路线,累了就在街边找家咖啡店休息。如诗如画的塞纳河,水流宽阔平缓。岸边树荫下摆满旧书摊,画家对着画板描摹景致。年轻男女旁若无人地拥吻,笑容甜蜜。听说盛夏晴日里,河边会有人唱歌跳舞,叮叮咚咚敲响鼓铃。
      空闲下来反而更容易失眠。晚上睡不着,她把灯打开,读周鹤南送的那本书,直到窗外泛白。
      不知何时睡去,醒来黄昏又至,发现自己蜷缩在沙发上,毯子滑落在地。远处深蓝的天幕带一点灰紫,像油彩颜料泼进河里,看得人心里渺茫怅惘。几乎以为回到跟奶奶同住的阁楼里,要花很久才想起来身在何处。梦里黑暗深沉的河流,滔滔浑浊的黄浦江……在记忆中逐渐混淆了。这才清楚地意识到已经远离故国,或许不会再回去。生命里有诸多定数,懵懂无觉时就布好了局。
      孤独的,洞穴般的生活,如同困兽。离开缂丝机,就彻底无事可做。光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对墙自言自语。情绪有时难以自控,出现抑郁症状,无时无刻都要用意志来拉锯。身边没有可依傍的人,她只留得自己和腹中的孩子。所有无法自控的痛苦、怀疑、无力和怨怼,都得不着交付。甚至不能再用自我伤害来发泄,缩在床上发抖,一味咬牙死忍。浑身的血液像决堤的潮水席卷心脏,一股一股冲上头顶,发热的脑袋胀痛欲裂。
      后来她想她需要一点声音。小电视能收到的台很少,调很久才找到中文频道,放一些年代很老的流行歌曲。当成背景音,从早到晚开着。
      空气低压而沉闷,酝酿一场随时将至的暴雨。从洗手间呕吐回来,听到不知道名字歌手在唱一首《似曾》。中性嗓音幽深难测,漂浮在滂沱雨声里,宛转动人。
      “你为何只能是我梦中的人,你为何只能教我把假当真……”
      漫漫一日,转瞬平生。
      反过来其实一样,一日很快就会过去,平生却长得望不到头。诸多细碎煎熬,始终是要分分秒秒地捱。只得尽量找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让心情保持平静,不愿想起过去的任何。在电视空洞的噪音里唱歌,给窗台上的植物浇水,喂房东散养的流浪猫咪,拿本子在上面画随手涂抹的花纹设计。
      她平时不化妆,懒得在一张面皮上耗费太多精神,却舍得花大量时间给双手涂抹乳霜和精油,做好保湿去角质,仔细按摩护理。这双手是技艺的根本,皮肤若粗糙,会在操作时把蚕丝线刮毛。
      右手掌心横贯的疤痕仍在,顽固地留下一道狰狞。看久了,有点像一只狭长如闪电的眼睛。皮肉的伤损已愈合,却留下轻微后遗症,天气变化或逢着阴雨落雪,会隐隐作痛。
      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痕迹,不可能彻底抹除。能做的,只有把它小心藏起来,或假装不存在。虫噬般难耐,竟然也可以变成习惯。
      疼痛是本能,也是记忆占据肉身最强有力的手段。只有不断引起疼痛的东西,才会被深深记得。
      一周之后,周鹤南把手续全部办妥。欢喜退掉旅馆,照旧拎着来时那口箱子,随他飞往美国。人的一生,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不用来做这些事,也要做别的。
      在昏暗机舱中醒来,窗外还是无垠的夜之海。
      微微轰鸣的噪音令人疲惫,欢喜觉得有点低烧,喉咙涩痒,浑身骨骼酸痛。现在也不能随便服药,一路都在忍着不适。两人坐得那么近,气氛仍然沉默。她不主动同他交谈,完全无话可说。
      “还有四个多小时就到了。”周鹤南合上电脑,“这次行程不会太久,我可以把回程的机票一起订好。”
      他所说的回程,应该是指回巴黎。但那不是她能够长久停靠的地方。
      “我在巴黎没有别的事,应该不会再去。”像初见的那晚一样,她沉思时会不自觉抚摸手腕上的镯子。
      “要回中国?”
      “不。”这次她答得很快,不需要经过思考就作出决定。
      “那么,究竟是要去哪里?你看起来很累,需要好好休息一阵。”他十分坚持,但神情大方自然。只是出于礼貌和关照,并非有意窥探她的隐私。
      善意是很容易被识别的,欢喜在他的注视中沉默片刻,说:“工作结束以后,我想去日本看望我的老师。然后……会去老挝……越南或者柬埔寨之类的东南亚国家。机票我可以自己订,还没考虑好。”
      模糊的想法存在于脑子里,尚没有清晰规划。事实上这些地方,她也从未踏足过。只是记得以前在纪录片里看到。贫穷炎热的东南亚国家,色彩繁艳,宗教氛围浓厚。人们物质并不富裕,内心却安宁。
      很长一段时间,欢喜都过着颠沛的日子。也曾渴望过世俗的稳定,住在固定的地方,睡熟悉的床。跟心爱的男子厮守,彼此交付感情和信任,对抗世间空虚。不是一夜一日,而是余生。这种天真的想法,在现实里必定撞到头破血流,不得不一走万里。
      如果愿意,现在当然也可以回头。连越说沈望还在找她,用尽各种办法。
      安稳看似唾手可得,实际上要付出的代价远胜于流离失所。假装成瞎子聋子,主动退避到他主流的生活空间之外,跟吴丝桐或者别的什么人,一起构建繁荣畸形的关系,争夺他的关注和财富,陷入无休止的谋斗……太不自爱,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会消磨殆尽。她做不到跟旁人分享他,即使那只是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商业联姻。
      需要靠“宠爱”来活着的是什么?宠物而已。将来当她的孩子长大,得知自己从如此不堪的关系里获得生命,要怎么对面一个软弱轻贱的母亲,一个权衡利弊冷酷自私的父亲。
      在漫长不可知的年月里,消耗他的愧疚,用责任为借口不断索取补偿,无法令她甘愿。对自我的鄙视,会让人慢慢崩塌,爱最终酿成淬满毒汁的怨恨。
      没有沈望,她甚至无法躲过疾病活下来。他其实已经不亏欠她什么。欢喜想得很清楚,也只能一再重复这样的选择,跟骨子里的激盛有某种契合。过去一直以为清醒就是坚持,现在知道,放弃也是。
      要离开。离开钢铁森林,离开华丽混乱的秩序,离开阴冷潮湿的上海,离开下个不停的雨和雪……就只是离开。怀揣一腔孤勇,在茫茫天地间行走,遇到什么,就是什么。
      周鹤南思维冷静,考虑问题也直指本质,不难看出这种貌似随性浪漫的生活方式背后,隐藏着无法解决的动荡和缺陷。
      他微微皱起眉,“在东南亚长期旅居?要靠什么谋生呢,你一个女孩子单枪匹马到处流浪,实在不安全。会有很多现实的困难,这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事。”
      “我跟你不一样,没那么金贵。周先生,很多人其实没资格爱惜自己的羽毛。”欢喜转过头笑了一下,克制住任何伤感的流露,“工作也不一定要跟人发生太多联结,合同跟订单都能通过网络解决。我会继续做缂丝,包括面料设计,布艺手工之类。热带有很多不容易找到的植物,可以尝试失传已久的草木染丝,现在终于有机会实现……不存在绝对安全的地方。坚固不变的东西,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总有什么凌驾于意志之上……强大的会衰落,平衡的会倾斜,美丽的会枯萎……”
      说着说着,她闭上眼睛,声音轻微而略显怪异。他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呼吸浅而急促,碎发全部湿透。抬手一探额头,热度很明显。
      “你在生病。”周鹤南问空乘要来热水,又把毯子严实裹在她身上,“好了,不要说话,再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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