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已经到冷伊家提过亲,只是算算她才十四岁,委实太小,便说让她先上个大学。
那时候冷琮刚从国立中央大学毕业一年多,冷伊听这中央大学就听了足足有五六年,有着怎样郁郁葱葱的梧桐林、方整肃穆的校舍、以及那一位位或风趣幽默或不苟言笑的教授,不由地心生向往。
冷伊也是运气顶好的,男女合校也是最近短短几年才开始的事情,便让她逢上了。入学考试九死一生,考上后那一年年的学费也让人咂舌。男孩子家砸锅卖铁地让孩子上学尚且可以理解,而女孩子上大学,不是富得冒油的家庭是万万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就连许多富得直冒油的家庭也不会这样做,可冷伊的娘却二话不说让她去了,在姑苏城里也算是件大事。
上到大二的时候,张家又来提亲,冷伊家自然是希望她能先完成学业。她知道这件事情张家有些不快,毕竟,横竖也是毕了业就结婚,什么学位都无足轻重,但拗不过她娘,也只得勉强答应。
现今大三也过去了一半,张家便催着先把婚定下来,也算让两家大人定个神,冷伊和张博容相互之间跑动,也能变得更名正言顺,免去被人指指点点的顾虑。
博容私下里和冷伊抱怨过,眼巴巴等着,一年一年,好不辛苦,听着还怪心酸的。
但冷伊总玩笑似地回他:“单身汉的日子不好吗?你要感谢我,单身的日子又添了这么几年,好好享受去吧。”
博容也真没辙。
其实别说张家,就连冷伊自己也问过娘,对于她的学业为何如此坚持,要知道,娘亲和舅舅都是中庸的人,左有左的好,右有右的妙,摔掉个碗,还能得个教训——往后做事都得谨慎小心,不能马虎,许多事情也就无为而治了。这样淡然的人眼中,冷伊这奢侈而无多大用处的大学,在她心中占着如此之重的地位,着实奇了。
每每被问到,娘却只淡淡地说:“做个事,总该善始善终。况且有个学业,将来世道要是大变,你好歹比别人多个一技之长,总能过得下去。”
冷伊被她说得心中一阵惨淡,这世道会变得如何险恶艰难,才动用得上这一份才能。
但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更何况,现在回过头来看,若没有中央大学的几年,她的人生该是多么的缺憾。况且,张家那些小人都卯足劲,想看冷伊这个准张家人的笑话,但她有了个女大学生的身份,平白让他们生出许多畏惧,就连平日里说得很顺口的揶揄之词,到了她跟前,也像被震住似的,不敢说出口来。
回姑苏城的火车上,大约是累了,又或者是担心张家夫人的病情,博容始终恹恹的不说话;冷伊也被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宁;至于博容的妹妹,自是玩儿得筋疲力尽,靠在冷伊身上睡过去。
望着车窗外的雨丝出神,冷伊喜欢雨。
幼时坐在空旷的门廊中,头顶六角四季平安宫灯,向两旁更幽深的庭院延伸去,眼前四方的庭院,白墙黑瓦,绵绵的雨丝从天上落下,“啪嗒啪嗒”打在两侧虞美人上,橘红的花朵轻微摇摆,似娇弱的女子。世界仿佛掉进了时间的罅隙,停滞了。
然而这停滞却是短暂的。
冷琮这个混世魔王下了学堂,回到院子里,甩掉鞋子便一阵疯跑,外头的泥水踩进院子青砖地上,一个个黄印子。这还不够,抡圆膀子,把那三十二骨的油纸伞当剑耍,溅得冷伊满身的水珠。
擦一把脸,站起身,搬着凳子就要往里去,他非得拦着不让她走,要继续看他的杂耍。
这个时候,往往在他身后慢慢踱进来的博容就打圆场了,“伊妹妹出来看看吧,外弄口都成小河,能养鱼了。”说着,站到门廊跟前。一把墨蓝的油纸伞,伞面如泼了油,映出他背后的马头墙来。
冷伊上前一步,走到伞下,两个宽大的袖子相互轻揉,前头冷琮已经飞跑到外头去了,只需循着那赤黄的足印就可以找到他,定是在大水坑里跳来跳去。
顺着石板路,走下几户人家,弄堂口一面总是低下去,下个半天雨便淹水了。街角处的正是城里的银匠铺子,一面墙上全是打好的首饰,被积水一照,泛出鱼鳞般的光来。
博容见冷伊看一个凤冠看出了神,轻轻凑在她耳朵边上,“我娘说了,等伊妹妹嫁过来的时候,我们要送个金子做的凤冠。”
冷伊咯咯地笑了,她知道自己定是要嫁博容的,就如同这水总是从高处的人家门口流下,再汇到城中的小河中一般,从来都是如此,没有任何不妥与值得质疑的。
4.不快的相遇(三)[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