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朱熹坐在上面,用严峻的目光对着跪在地上的严蕊,厉声喝道:“严蕊,抬起头来!”
真是冤家相逢啊!严蕊想起了六、七年前,那个凄风苦雨的日子……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两道仇恨的目光,直直地逼视着朱熹!
朱熹尽量平静自己,大声斥问:“严蕊!你勾引朝廷命官,姿意淫乱,有伤风化,今日在老夫面前,还不从实招来么?”
严蕊鄙视地望一眼台上:“要叫小女子招供一点不难,请问坐在上面的这两位大人,你们自己心里,对于台州发生的一切,不都是最清楚吗?”
朱熹疑惑的问道:“你在说什么? 本官怎么听不懂啊?”
严蕊哈哈笑着说:“问问你的两个得意门生陈通和高青山你就懂了呀…… 那天晚上,他们来怡心院嫖宿,不就自称是你朱熹的学生么? ”
朱熹有些始料不及,他一时还弄不清他的两个门生在台州干了些什么事?
严蕊不慌不忙地说:“大人,唐仲友与小女虽有交往,但他是正人君子,很知节制,并不像你的门生色胆包天……我与唐大人之间,只有诗词往来,谈不上有什么淫乱之事!”
朱熹被说的一头雾水。严蕊义正词严地说 :“小女子这里倒是有真正的证据!你们如果是朝廷命官敢作敢为,就大胆来看看吧!” 就见严蕊猛然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锭举在手上说:“请大人过目。这就是你的学生到小女子那里要求嫖宿,留给我的那块金锭!被我的院姐留下了……”
朱熹一见金锭,顿时大惊失色!因为那块金锭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大宋淳熙临安朱记钱庄——这分明是他开在临安钱庄里的金子啊,怎么会到了她的手中?
朱熹高声责骂:“你,胆敢威胁本提点钦差!”
严蕊冷笑道:“小女子不敢!我只想请问大人,皇上命你这个提点大人,是来为民除害,昭雪沉冤的?还是来迫害良民的?”
朱熹被骂的恼羞成怒,他一拍惊堂木,大声骂道:“真是个的习性!”
严蕊怒目大叫道:“朱熹!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习性,可是你不要忘了,是谁逼我陷进这个只能做的火坑的!想从前,我也是一个良家女儿…… 那一年,洞庭湖水泛滥,岳州城乡危在旦夕,小女的父亲和一帮青年学子联名上书,要求官府开仓赈济…… 父亲和十几个读书人,带头将请愿折递给官府衙门…… 被你们诬为串通饥民妄图谋反 ,当时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正是你……”
朱熹仿佛想起了什么,有些惊恐的问道:“……难道你,你,你就是那个带头闹事的儒生的女儿?……”
朱熹和唐仲友同时给朝廷上奏折。“朱唐交奏”案弄得舆论沸腾。
岳霖奉了圣旨,马上打点行装,即刻启程。
远远地,只见衙门前人山人海……幸亏岳府家丁挤出一条路,把岳霖送到州府门前。
只见朱熹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严蕊,你从入狱至今已有数月,屡次过堂,居然从不招认!只要你肯承认与唐仲友的私情,本官立即将你开释,否则大刑伺候!”
在坚信“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词典里,妓女必定都是无情无义的低贱之人,从这个贱女人身上找到突破口,只须严刑拷打,难道还有不成之理?
岂料严蕊毫不畏惧!
朱熹无奈从袖中抽出一片纸,掷将下去,说道:“严蕊!你不要再顽抗了,你看这是什么?”
严蕊侧目看了一下。回道:“不过是小女子曾填过的一首《如梦令》词而已……”
“哼哼,说得轻巧!一首词而已?”朱熹动怒了!“待本官念与你听:‘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严蕊!本官问你,你是何时填的这首词啊?”
“前年春天。台州唐大人在湖边与小女相遇。为赏花而作……”
“既是赏花,又作了这般艳词给他,你二人岂无私情?”
“回大人,小女子出身青楼,和客人有诗词往来,自是寻常……如果说写首词就算是有私情,那么小女子倒要请教大人:曹魏时陈留王曹植为洛神作《洛神赋》,唐时白乐天为杨贵妃作《长恨歌》……照大人的说法,曹植、白乐天两位和洛神、杨贵妃也有私情了?”
堂外发出了一片哄然大笑声。朱熹的脸色气得又青又白!他大声骂道:“ 本官再三开导劝说,你反敢强词夺理 !来人,与我重打三十大板!”
两个熊腰虎背的衙役一把摁倒严蕊, 三两下板子下去,着棍处已经就是殷红一片了……
岳霖亲眼见到此情景,心下十分惊诧!因为一般打板子,往往要十几板以后才会见血,现在两三下板子下去血就出来,只能说明拷打得频繁,旧创未愈,又加新伤……如此看来,数月的严刑拷打是真的无疑问了。
严蕊低声地说了几句什么,一个衙役俯身去听了一阵,大声回禀:“回大人,她说她身为贱妓,纵然是与太守有私情,罪不至死……本来承认有无并不要紧,但是上天自能察觉是非真伪,污蔑正人君子的事,她宁死不做……”
朱熹一听衙役说完,就拍着桌子大声叫喊:“来啊,与我施行‘杏花雨,看这招是不招!”—— 所谓‘杏花雨,就是一个铁制的大烫斗,上面镶嵌圆钉,用火烤红,在犯人肉上和身体每处烫炙……这刑罚虽不伤筋骨,但一经施行,着‘杏花雨的地方便是皮肉皆焦,不仅身心俱裂,皮肉糜烂,痛苦无比,而且永远要留下终身难愈的深深的伤疤——这也是当时宋朝最残酷的刑罚之一。
还是那两个衙役,把严蕊一把拉起,一左一右挟持着,等那‘杏花雨被碳火烤红了就好施刑。
严蕊的身上、脸上全都是血迹污秽,头无力地斜歪着,麻木地向门口观望的人群冷漠的瞥了一眼……
正是这不经意的一个眼神,把岳霖看得心惊肉跳!他不由自主地跨出一步,大喝一声道:“给我住手!谁敢行刑!”
因为,刚才那严蕊的这个眼神,勾起了岳霖最刻骨铭心的惨痛的回忆——
高宗赵构绍兴十二年,奸相秦桧主持设下“莫须有”冤案,把岳飞、岳霖的大哥岳云以及岳飞部将张宪打入死牢。
那天他在别人帮助下偷去看父亲,见他一个人正中独坐,默然仰面向天,目光锐利,饱含着遗憾,愤恨和绝望。他冷漠地望了门外的人一眼……
看到父亲的样子,他眼一红,几乎就要哭出来,带他前去的女英雄梁红玉见状,伸手飞快,一把捂住岳霆的嘴。两天后,就传出了岳飞遇害的噩耗……
正是这岳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眼神啊,不想今天又在台州府衙里看到了,他的胸中顿时波涛翻滚……
朱熹接了圣旨,垂头丧气……多日的煞费苦心化作了一场泡影,他不禁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而更叫他伤心的是,自己为了这台州案事,荒废了很多应该去办的重要事体,连自己一贯遵行的著述传道大事,也早已搁置一边,回想起来真是不划算啊……这天晚上,绍兴太守最先赶来,远在海宁和温州等地的太守也纷纷赶来,他们和台州其他官员一起,一同出面设宴,一来为岳霖接风,二来也为朱熹饯行。
酒过三巡,朱熹向岳霖说道:“老夫平生做学问,最重三纲五常,圣人之道,唯‘存天理、灭人欲六字而已……岳元帅生前带兵,仁、义、礼、智、信,无一不有,夫妇人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老夫历来看不惯那些朝秦暮楚,人尽可夫的青楼……唐仲友身为朝廷大吏,却志气消磨,与这等人厮混, 老夫已经审理得差不多的时候,圣上却听信小人言语,将老夫免职,令老夫功亏一篑 ……可喜者,现在由贤侄接此大任, 贤侄当秉除恶务尽之方针,格外严厉,把此案了结为好啊……”
岳霖道:“小侄向来以为,审案要重证据,世伯和各位大人都知道,先父在前朝绍兴年间,蒙冤入狱,当年为求先父一句招供,审案的大理寺受奸贼秦桧的指使,对先父施行‘麻皮拷,‘剥皮问等等酷刑,今日说来,岳霖尤是心痛欲裂。将心比心,严刑之下,或有几句招供,但这样的屈打成招又有几分可信?”
岳霖正为案件发愁,忽报陆游来访,岳霖赶紧迎上前去说道:“哈哈,很高兴能在台州见到务观兄啊。”他一眼看到陆游身后还有个身着武士服装的大汉。
那大汉不等陆游开口,大声自我介绍道:“鄙人陈亮,原台州衙门护卫是也,只因领了唐大人给我数月假期,回到家乡办事,不想台州近日出了许多大事……”
岳霖皱起眉头,对陆游说道:“务观兄,岳霖向来不接待和案件无关的外人 。”
陆游赶忙解释道:“商卿你误会了,他此行决非前来说情,只因严蕊姑娘在台州时和他有些交往,他今天来,是为了和你说说案件的情况 。”
陈亮继续说道:“在台州,严姑娘交情最深的有四个人,一个是太守唐仲友,一个是台州文库的李珏,一个是已经故去的谢元卿,另一个正是在下我……正是有我们这些人在,那些地皮流氓和浪荡之人,才不敢随便侵犯严姑娘…… ”岳霖听到此处,略略沉吟片刻 。
陆游摇头苦笑道:“商卿啊,你是岳家后代,梗直之士,哪知道其中的奥妙?以前我也不信,可是这几个月来,朱熹不断地以重刑拷问一个弱女子,实在是令我也看不下去了……司狱之事本与他无关,不知为何又加封了浙东御命提点刑狱,恐怕为了存心要整治唐仲友吧……”
听了陈亮和陆游二人的话,岳霖心里很乱。
鉴于此案背景复杂,岳霖左右为难。这一日,借着下乡察看机会,前往拜访致士在家的老丞相史浩。史浩乃朝中三代老臣,当年和岳飞交往甚厚,孝宗初年,他因为反对张浚仓促北伐,一气之下而辞职回家闲居。 岳霖说明来意,史浩说:“商卿还年轻,这官场上很多事还不懂啊…… 依你看来,陛下派你到浙江,是查案重要呢,还是救灾重要呢?陛下心中是恼唐多些呢,还是恼朱多些呢?”
岳霖想了半天回答:“以岳霖看来,皇上虽对朱大人一贯很好,但在这件事上,显然是恼朱大人惹事多一些。”
史浩略略沉思说:“其实, 此案虽是朱、唐二人参奏,背后涉及的,却是朝中王淮、赵雄二相。陛下之所以钦定你查办此案,因为你既非王党,也非赵党,不会轻易徇私,或可还此案一个清白的结论,看来皇上要的是清白公正啊…… ”
岳霖静静的听着,沉默无语。
史浩缓缓地叹了口气说道:“朱熹的确是个才子,如果商卿真的有心为他笔下超生,不妨再等些时间,待到岁末,朝中上下忙于辞旧迎新之际,将此案轻轻了结,只说缺少证人,无法查核,不去理会朱、唐二人相关处理,或可使此事影响减到最小了。”他停顿了一下说道:“至于其他的人,其实最不重要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得方便且方便得饶人且饶人,这其中的况味,老夫相信商卿自会定夺的……”
岳霖听到了这里,头脑中豁然开朗了。在老丞相家里投宿的那个晚上,临到清晨,岳霖又梦见了那两道冷漠的目光在凝视自己,似乎是父亲岳飞的,也似乎是严蕊的,朦朦胧胧骤然惊醒过来……
正月初一,狱中人犯按惯例派代表前来向岳霖贺朔,这其中就有严蕊。
行礼完毕,岳霖心下一动,问道:“严蕊姑娘请留步,本官有些事要问你……你和唐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一刹那,严蕊的眼光又现出了那日公堂上的冷漠了,她回答说:“大人把小女子留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句口供吗?”
岳霖愣了愣,他没想到严蕊的口锋竟如此犀利! 说道:“先父以冤案入狱,被奸相害死,世人共知;今日我既持权柄,又怎能冤枉好人?只不过严姑娘你不发一语,却叫本官如何为你做主?”
严蕊听了这话,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恨小女子误生风尘,这才被人看轻。当年在台州,小女子和唐大人相交甚契,但要说唐大人‘狎妓旷职,实在是无中生有……”
“哦,本官还十分奇怪,为什么朱公严刑责问,你一直不肯照他说的招供呢?”
严蕊轻轻说道:“ 如果要昧着良心依附他人,诋毁一个士大夫,我实实做不来;何况小女子知道,这一句供词决定着朝廷大臣今后的命运,唐大人平素爱民如子,人生天地之间,谁能没错? 在这种关键时候,又岂能做落井下石的小人?所以纵是被重刑折磨,我还是不能任由他人指使招供。”
岳霖听罢,不由得击案而起!大声赞道:“奇哉严蕊!真有古侠客之风,当世奇女子也!”
“此案一旦了结,严姑娘你以后作何打算?”
“大人可否借文房四宝一用?”严蕊微笑着回答。
“好!”岳霖指了指案上纸笔,“严姑娘请!”一直听闻严蕊精擅诗词,现下正好开开眼界。
不过一盏茶时,雪白的宣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
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一个营妓能写出这样意境深远的词,好生了得!岳霖心中暗暗佩服,他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有一种要保护严蕊的冲动。那一刹那,他突然知道严蕊为什么能“迷住”唐仲友了。 好一个‘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岳霖沉吟了片刻,慢慢说道;“严姑娘,案情已明,此案与你再无瓜葛,你可以走了……”
“我这就可以走了?”严蕊有些怀疑,但是她分明看到岳霖眼里丝毫没有敌对感觉的柔和笑意,那是一种人世间久别的亲近和善良交错的眼神啊!
屋外晴空万里……
门外传来了唐仲友的声音。只见他一身便服,走了进来。严蕊慢慢地起身,二人只是对视,像陌生似的默默站了许久。
唐仲友忍不住说:“幼芳,是我把你害苦了!” 严蕊微微地摇摇头说:“不!是我连累了大人!”唐仲友上前紧紧抓住严蕊的双手,动情地说:“幼芳,岳霖大人已将你许配给……”严蕊轻轻地把手抽了回来,平静地说:“我都知道了……”
唐仲友望着严蕊的神态有些异常,似觉奇怪地问:“幼芳,你我现在都是自由身了,难道你……”
严蕊站立一边沉思默想,而后,她忽然带着一种试探的心情,缓缓地问道:“大人,你对这事可郑重地想过了没有?”唐仲友便道:“幼芳此话是何意思啊?”
严蕊凄然一笑地说:“大人你要是娶了我这个出身青楼的营妓为妻,你的未来会是怎么样呢?”唐仲友一时竟然语塞,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
严蕊说道:“我知道大人是胸怀报国安邦的壮志之人,你如果娶了我,说不定哪天又会给人当作话柄呢, 岂可无视正听啊……”唐仲友想了想说:“我已经不是官员了……”
严蕊说:“即便你现在不是,你能保证你从此没有一颗出仕之心么? 即便你什么都不是,你还生存在这个世道上,还有这个你我搬不动、砍不平的社会呢!难道,大人真的不怕娶了个青楼营妓为妻以后,留下的种种社会骂名么?”
唐仲友忽然间愣了起来了,半晌吞吞吐吐地说:“这……”
严蕊感到无比的失望,好象电光雷火从头脑中急速闪过,一切都曾在预料之中……许久许久,她坦然而淡淡地笑了……她心里那点一直燃烧的火焰,甚至在经历了刑堂无数的拷打、折磨,依然不曾湮灭的火焰,在这一刹那间彻底地熄灭了!
严蕊背着个小小的包裹,一步一步独自向前方走去,四周的草木已经开始由鹅黄变成青青,她一身素装,乌黑的头发用淡绿的绸子裹扎着,腰间束着一根青色的腰带,更显得娇小苗条。她手拿画卷,身背古琴,迈着轻捷的步子,走着,走着……忽然之间,又见到在自己的身后,有几个人追了上来,他们是唐仲友、李珏和珠儿他们…… 严蕊终于停下脚步,对唐仲友、李珏、珠儿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严蕊走到唐仲友面前,将手中的画卷赠送给了他。唐仲友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放开,画面原来是那幅《寒梅图》,他便口齿嗫嚅, 轻轻地叫了一声:“幼芳姑娘……”
珠儿就哭诉地央求道:“幼芳姐姐,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李珏也上来劝说道:“姑娘, 从今以后,孤身一个,天涯漂泊,如何生存 ……”
严蕊带着悲哀深情的眼睛,无畏地远眺前方——
严蕊最终去了何方?没有人知道。有人说她出家做了尼姑了;有人说她到了武夷山中去修道了,有人说她在山里隐居了 ……
仿佛一切,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只有她那首凄怆悲壮的《卜算子》词,世世代代,至今仍然在人们的心中传唱着——
不是恋风尘,
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
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
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
莫问奴归处……
lvse(
刘湘如:(风尘误—朱熹和严蕊)[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