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孙达祥这个情敌、朋友与宁承忠同桌,他的晚辈也跟宁继富一起忙于参股“聚兴诚银行”之事。他衷心祝福宁承忠、喻笑霜新婚大喜,恭贺宁承业夫妇的生意兴隆。席间,说到重庆总商会总理李耀庭,都赞叹感叹,遗憾李耀庭前年病逝于太平门李楼,享年七十六岁,入葬鹅岭。他们都去参加了葬礼,那天,送葬的人自下半城的太平门出发,前头已抵达上半城的鹅岭,后头还有很多人未有起步。太平门至鹅岭一二十里,六十四抬大棺沿途香案路祭,锣鼓喧天,鞭炮不绝。所发孝布是专门从沙市选购来的,送葬者无论坐轿与否,皆发轿钱皆盛筵招待,这样的大出殡重庆城罕见。
体质虚弱的苍老的李泓寿也来敬酒,感激涕零。是佣人用推车推他来的。因为生意上的事,他与日本商人赤井一郎翻了脸,赤井一郎将被查出的贩卖假药的事儿全都推到他的身上,还借机侵吞了他的大额股份。怒不可遏的他在日本水兵俱乐部里朝赤井一郎拍桌子掏手枪破口大骂:“你个狗日的,心子比锅底都黑!你个龟儿子的,黑心萝卜坏透了……”进门来的升任大佐的小吉太郎以为他要刺杀赤井一郎,挥手一枪,子弹直穿他肚腹。赤井一郎吓得面色惨白,赶紧张罗将命悬一线的他送往宽仁医院抢救。主刀的是外科主任宁继国,为他取出弹丸修补击破的肠子,输了好的多血,才保住他的老命,却因脊骨受损下身瘫了。“承忠老弟,我谢谢你,谢谢你家老二对我的救命大恩,祝福你夫妻新婚大喜,白头偕老。”李泓寿喝尽杯中酒,沙声说,“承忠,亲家,我李泓寿实在是对不起你,谢谢你的宽容大度,谢谢你让我幺女子领我外孙娃来照看我……”声音哽咽。被他逐出家门的女儿雨灵抱了外孙儿来医院看他时,他老泪横流,痛悔不该与黑心的日本人赤井一郎和小吉太郎狼狈为奸做违法事做丧天害理事,痛悔不该将李顺探得的武德厚带兵偷袭日本水兵兵营之事报告了日本人,还趁乱射杀了哲嗣兄。本该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啊。李顺已被砍了头,这些事天知地知他知,他没有说不敢说,深埋在自己心底……喻笑霜恨盯李泓寿这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坐推车离去,心里说,你死了才好。宁承忠看着愧颜离去的李泓寿摇头,不想竟会跟这个仇人做了亲家,是他给三儿媳妇李雨灵说了她父亲被日本人打伤之事的,是他劝李雨灵带了宁道夏去医院看望守护李泓寿的。
邹胜、姜霞带了两个儿子来敬酒,宁承忠和喻笑霜都喜眯了眼,喻笑霜抓大把喜糖给两个娃儿,两个娃儿很懂礼貌,说:“谢谢宁爷爷,谢谢宁奶奶!”邹胜给宁承忠敬酒时,宁承忠见他眼里泪水满满,心想,邹胜是高兴落泪呢。他哪里知道,邹胜心里在呼唤,大哥,我是每年都去了黔江那莽林的黄葛树下为幺少爷烧高香磕响头的。大哥,不是小弟不给您说实情,是我不能说。您现在一切都好,就是小弟我最大的慰藉,您幺儿继兵的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我邹胜终究要跟幺少爷相会的,我会向他磕头谢罪的。我邹胜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每年都会去给他烧香磕头祭奠的。
山风呐呐。宁徙老人墓周的林木草棵随风晃动,香烟缭绕。
宁承忠、喻笑霜夫妇在宁徙老人墓前虔诚焚香跪拜,拜毕,二人回身走,见身后有人焚香跪拜。宁承忠看清时,大喜,喜极而泣,是他三儿子一家人和他幺儿媳妇范晓梅。武德厚宁继强穿军装,李雨灵着白色衣裙,宁道夏穿背背裤,范晓梅穿青色衣裤。两岁多的孙儿宁道夏扑到他和喻笑霜跟前:“爷爷、婆婆,我的爸爸和我的幺妈刚刚回来……”喻笑霜抱了宁道夏亲吻:“嗯,我的乖孙儿,你爸爸和幺妈回来就好,就好……”泪光闪闪。“爸,不孝儿宁继强回来了,让您老操心了……”宁继强话音哽噎,跪到父亲跟前。宁承忠喜泪酸泪涌眶,扶三儿子起身,声音嘶哑:“我的三儿呃,为父,终于见到你了……”范晓梅泪水挂腮:“爸爸,不孝儿媳回来了……”“嗯,回来了,你们都回来了,好,好……”宁承忠不让泪水下落,满脸的皱纹都笑,回看宁徙老人大墓,提高了声:“高祖母呃,您都看见了,您的后代是有出息的……”
山风越发大了,墓周的大树草棵在山风中摇曳,哗啦啦响。
宁承忠与他高祖母宁徙一样,无疾而终。他高祖母享年八十一岁,他享年七十九岁。
宁承忠走那年是民国十二年,中国发生着巨变。他是那年夏天走的,那年的春天发生有两件大事:孙中山发表了《中国国民党宣言》;共产国际通过了《关于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关系问题的决议》,中国国民党与两年前成立的中国共产党首次合作。家里也有人说合作,说喻笑霜、宁继强、范晓梅、李雨灵、宁道兴合作了。宁承忠晓得,他们分别加入了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好,一家人嘛,本就该和睦相处。
宁承忠去世后,家人将他葬在南岸临长江的山坡上,他那大墓俯视着早先那重檐牌楼的“立德乐洋行”。他走得突然,午觉时睡了过去,没有留下遗嘱。喻笑霜曾听他说过,我就是老死升天了,在天国里也要盖他立德乐一头。就跟晚辈们商量,将他葬在了这里。墓前立有高碑,碑的正中刻有:宁承忠之墓及其生卒年月时辰,碑的背面刻有“宁承忠原籍荣昌县”八个楷书大字,栽了棵他喜爱的黄葛树苗。
多年之后,这棵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巨大的树冠为大墓遮荫;又过了好多年,大墓被丛生的荆棘遮掩;再过了好多年,大墓寻不见了,成了阡陌交错、水榭相连、设有网球场和游泳池的别墅小区,依山傍水的这里的房价老高。
倒是当年栽的那棵黄葛树还在,已是黄葛老树。历经日晒风吹雨淋雷击的这棵虬曲老树佝偻身子,目视冬瘦夏肥的长江流水托载的变化的舟船穿梭和洋轮船的消失;目视大河小河包绕这城市的路道高楼广场增多和吊脚楼旧房院古城墙的维修或毁灭。
有一阵,老树俯视的“立德乐洋行”进行了维修,挂了“市级文物”的牌子,有领导和设计人员来视察、勘测,要在这里建“重庆开埠博物馆”。
老树是看得见长江对岸的朝天门的。不知哪一阵,朝天门码头坎梯道上那始建于公元前三百一十四年的刻有“朝天门”、“古渝雄关”字样的双道老城墙、两座老城门没有了,那是秦国大夫张仪修筑巴郡城时建的,明初,戴鼎扩建重庆旧城进行过重建。又不知哪一阵,那里成了平展的广场。
那广场遥对的长江入海口设有自由贸易区的大上海的诸多码头和军港,老树是看不见的。有世界各国的客轮、货轮频繁出入;有美国、俄罗斯、英国、法国、韩国、加拿大、意大利、葡萄牙、澳大利亚、新西兰、巴西、墨西哥、南非、印度、巴基斯坦、智利、阿根廷、新加坡、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等国的军舰到访或是回访。日本军舰没能进入上海军港,那附近的海域经历过惨烈的甲午海战,去的南方的湛江军港访问。
那广场下面的负一楼,老树亦是看不见的。
那里建有“重庆历史名人馆”,馆内塑有两百位栩栩如生的历史名人的雕像,其中的十二位外国人里,金发碧眼蓄八字胡戴高礼帽穿西服的立德乐的雕像在首位。他那燕尾服的下摆被风吹动而飘摆,配有老重庆山水码头吊脚楼背景,光电照射声像播放,活灵活现。书有他入档的理由:“1891年,中英两国签订不平等条约《烟台条约续增专条》,重庆开埠……1898年2月15日,时年58岁的立德乐自任船长,驾驶7吨小轮船‘利川号从宜昌出发,穿越三峡,经过20多天艰苦航行,于3月9日清晨抵达朝天门码头。从此,包括国外商船与炮舰在内的机动船接踵而至,重庆近代化历程开始。”
第91章[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