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竿摇晃,左偏右斜。
乘滑竿者是去见父亲的穿白色西服的宁继富。过一段泥巴陡坡小路,穿草鞋的两个轿夫吃力地吆喝攀登。路边的茅屋地坝里,这家农人正吃午饭,大人小孩都站起来,边喝稀饭边呆望他。乡下人少见多怪,看啥都稀奇。宁继富伸手摸衣兜里参加商会会议茶歇时偷拿的一块巧克力糖,是给他那九岁的双胞胎儿女道兴、道盛拿的,就掏出来扔给近前的露着肚皮一脸花糊的小男孩,小男孩接住糖,没吃,依旧呆望他。是不是认为我这样的人至低应该坐藤轿啊?自笑,他是个细娃儿,是你自己这么想。
生意是做得大了,钱却是越发吃紧,事事处处不得不节省,租滑竿的价钱比租轿子便宜。
到“渝福官驿”已近黄昏,宁继富多付了几块铜钱,两个轿夫都高兴。进官驿后,打问得知,父亲跟两个人骑马出去了,他就在院内转游等待。爸爸也是,还反对我进入会董,可他的反对无效。再不是匹马单枪干了,商会把华商们聚成团,人多办法多。李耀庭总理让他参与办《重庆商会公报》,刊登了“发展实业,抵制洋货”的文章。大家共谋由他提笔书写了“古人忠愤,异代略同,借热情规划商情,要与前人分一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望大家保全时局,莫教美利让诸邦”的楹联,挂到商会门前,表明其重庆商界之态度。
秋阳伫立后山,宛如一尊威武的战将,抖落战袍的血滴溅入草棵渗进小溪,小溪泛起无数殷红的涟漪,呜咽奔向大江。
宁继富不是驰骋沙场的战将,却是拼搏商场的斗士。父亲的愚顽固执粗暴使他不敢对他言说真情,而骨血相连的他秉承有父亲的顽强执著诚实善良。母亲是支持他的:“儿子,照你的想法做,妈妈这‘松鹤居也值些钱,大不了我们搬回农村老家去住。”父亲只知道他的目标是开办“大河银行”,而办银行的大量资金得要积累,母亲说积沙成箩,滴水成河。他就是在这么做。父母都嘱咐他多向孙达祥叔叔请教,他做到了。还通过夫人绣屏二嫂月季在上海的关系网,向包括洋人在内的银行界实业界的能人学习,向钱业、实业、公益业在重庆首屈一指的开明的李耀庭总理学习。大风大浪可以击倒人也可以锻炼人,这些年里,他在风浪里扑腾,以其智以其勇以其各种手段,将“大河票号”的业务做大做广,重庆为其总号,分号设到了北京、上海、广州、汉口、成都、济南、长沙、昆明、贵阳。重庆开埠后,缫丝、纺织、轧花、火柴、造纸、制陶、造船等民族工业发展快,他不失时机,将积累的资金投向市场投向实业,开办了“荣昌陶器厂”、“和顺丝厂”。还积极筹办夏布厂,他了解重庆的纺织业,光绪十九年,重庆就引进了西洋纺纱机、织布机,那脚踏铁轮织布机腾出来双手机上操作,产量大幅提高。就决心在老家开办用机器织麻的“荣胜夏布厂”。四弟继兵筹办轮局,他和二叔、笑霜姑姑都投了资,还参股了李耀庭设在蓬溪的开挖石油的“顺昌公司”。社会公益也没敢懈怠,兴学、赈灾、修桥、慈善都慷慨解囊。他资助过以英语、数学为主课,增设有科学课的重庆首家设在巴县的洋务学堂。还在李耀庭影响下捐款资助宋育仁、卞小吾先生在重庆创办的《渝报》和《重庆日报》。这些事都不是易事,有成功有失败,都困难重重风险多多。他如一艘加足马力的逆水船,只能向前不能退后。中国实在是太落后太贫弱太受洋人欺负了,该清醒该发声该迈大步了,应该也必须尽快发展自己的金融业自己的实业了。险滩得过,暗礁得防,激流得进。他已是精疲力竭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了。一些事他对母亲、夫人、笑霜姑姑和二叔说过,一些事他只有自己硬扛。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是偷偷掉过泪的。
 
第71章[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