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一扬手,命冰雪把将军和亦之先带出门去。
师弟不解:“老夫人,我们出去做甚?”
老夫人看也不看他,悠然道:“我会以本门寒冰诀调理阿烛的火毒,其间不能受旁物干扰,得有人在外护法。”
将军凝起神色:“老夫人需要多久?”
老夫人望了望屋外,日进三竿:“大约太阳落山之后便得了。”
我暗惊,竟要这么久?
将军瞥我一眼,转而向师弟道:“凌公子创伤未愈,不如去歇息,此处有我守着就行。”
师弟皱眉:“我也可以守的……”
“我为大唐打了十年的仗,”将军负起手,似笑非笑觑他,“论耐力定力,凌公子要和我比一比么?”
亦之顿时脸一红,摆了摆手。
三人离开后,老夫人再度审视起我。
“叶姑娘,火毒一旦转移到你的身体,毒力变本加厉,发作之期更短,而且再也无法渡给第三个人了。”
“所以,你仍要如此救阿烛吗?”
她问得坦直尖刻,我难以回避,不得不将她的所有告诫重又反复思量。
“阿烛与你非亲非故,无恩无怨,你为何舍命救她?”
可越是思量,越觉莫名恐惧,开始恐惧想起南烛火毒发作的样子,恐惧我也会变成她,恐惧我前一刻把话放得大义凛然,偏于这瞬间,慢慢心虚欲逃。
以前叶靖书告诉我初雪剑意使人体衰寿减,我悲愤充溢,满腔不平,唯独害怕极少,因为它并非眼前之危。
到了此时此地,恐惧反而如影随形,已不能摆脱。
“你如果想反悔,就说出来,老婆子年纪大,却还算明理。”
如果能反悔,我倒想立刻起身开门,拉着将军,从此天涯海角,一去不回。
“小人背信,君子重诺。”我咬了下牙,强笑一声,“我藏剑山庄秉承君子风,出尔反尔,岂不辜负师门名声?”
“关乎自家生死,不算你背信。”
“即便不算,但还是食言丢脸了。”
老夫人一默,呵呵笑道:“这姑娘真好面子。”
我深呼出口气,又瞟向窗,今日的太阳十分和煦,光色暖暖,使得映在窗纸上的人影都有了温柔与坚定的气度。
她镇守北邙山时,帐前月下之影,想必也正如这般情景。
“夫人,你问我为何要救一个相识甚浅的人,我想,缘故应有两个。”
“你说。”
“第一,南烛是我师弟妹,她医术了得,不该总被这火毒所累,我须得帮她。”
我留连窗纸上那人影,续道:“第二,我答应过别人要好好活下去,所以如果有治我内伤的办法,无论它有多冒险,是邪道还是正道,我都会尝试
杨老夫人听罢,端详我许久。
她寻吟一会儿,道:“叶姑娘,为你这份心思,老婆子便尽力一回,至于能不能把邪道变成正道,就要看天意了。”
我抱拳谢道:“全由老夫人做主。”
老夫人只是幽幽摇头,不再言语.
而适才她所说,以昆仑寒冰诀调理火毒,我亦感茫然迷惑,三年前韩阅和南烛对此束手无策,正因它不受他力所控,就不知寒冰诀对那事物是否真能奏效?
但老夫人现下盘坐着屹然不动,涉及别派内功秘辛,我不宜发问,只好跟着呆坐在那儿。
约莫又待得一炷香后,房门倏然被推开,冰雪与栀子抬了一大桶热气蒸腾的水进来,倒入右边屏风后半人高的浴桶里,末了一声不吭退出去。
她们来来回回差不多五六趟,直到那浴桶盛满。我看得一愣一愣,过毒之前还需谁先沐浴么?
可不及我再想,两人却将南烛扶起榻来,解带,宽衣……
我连忙别过眼。
“阿烛没有内力,过毒之中易气机崩散,需要以外力护持。”
杨老夫人倒是一派从容镇静,自袖中取出一小瓶,倒出一枚火红药丸,递与冰雪,令她给南烛喂服:“我先让她内服护气丸定性,外浸药汤固本养神,但愿是万无一失。”
竟还要如此么?
我心头不觉百感交集:“师弟妹命运舛辛,幸而得老夫人这么照顾。”
老夫人微笑道:“老太婆在这座山头上住了十年,十年内无人问津,阿烛性情纯善,愿意陪我老人家喝茶下棋,她既有麻烦,我用我所能帮她,情理之中罢了。”
说话间,两个侍女手脚快极,只闻哗哗几道水声,应是已将南烛的身体放入浴桶了。
“叶姑娘……”
我正被水声带得恍神,骤听见有人轻唤,下意识应声,举眼瞥去,冰雪径直朝我过来了。
“可要奴婢帮你么?”
“嗯,帮什么?”
她问得没头没脑,我觉得奇怪,但心底猛地咯噔,想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夫人,我,我也要跟她一样?”我问这话的嗓音都窘得颤了。
“当然。”
老夫人口气严肃,不容置疑,我头一晕,顷刻悔断肠。
冰雪还在旁边恭敬等着,我不胜惆怅,后退两步,捉紧衣带踟躇半天,却毫无办法:“我,自己来就好……”
她软软一笑,没有多话,我反而愈发脸烫。
光身入水的当儿,我还在想,我长到如今这个年纪,却怎么也料不到会有这么一天,要和别的女子这般置身于同一片水中,我是她沉疴的良剂,她的体中,亦藏着或可使我得救的奥秘,两厢各得所需,每每念及,便是滋味杂陈。
“事不宜迟。叶姑娘,你先凝神定气,意守丹田,清除杂念,万万不得分心他顾。”
这女子就在我面前,雪肩削瘦,锁骨单薄,眉尖含悲,兰质楚楚,纤纤恰似天外孤云,零落无所依,罡风一摧,就会散得无影无踪。
亦之啊,这样的柔弱人物,昨晚还执意命你舍她而去回庄受过,你怪她狠心,可她心里的眷恋有多深,你不知道,她抉择时有多清醒,心中就有多煎熬,你也不知道。
我暗暗叹惋,阖眼聚神。
陷没昏暗的一刹那,我知觉到颈后有一股极阴寒的劲意贴近,乍然而至,磅然无俦,沿督脉一路奔泻,侵得我整个后背阵阵发冷,连剑伤也隐隐作疼。
“我将寒冰诀的内劲灌注于你的奇经,一开始你是不能驾驭它的,但是无妨,我会很好地引导它,等它完全与你的内气融合,应足以与火毒抗衡。”
寒力伴随老夫人吟唱一般的低语,在我的经脉中逐渐铺陈,向下直驱脊梁,遍延胁肋,往上,则攀越顶心,覆盖天灵,紧密犹如藤蔓丛生,欲将我的头颅,躯体和血肉处处缠结,穿透。
它如此堂而皇之的卷袭,倒惊动了另一边。
被将军抵制在心脉之外的初雪剑意,仿佛一只倦兽嗅到了它感兴趣的事物,陡然间振奋昂扬,激荡欲狂,张开獠牙,把将军以心血炼化的那点守护炽息,瞬时吞噬殆尽,片羽无存。
剑意侵进心腑,我心神一滞,顿生空洞,惶惶然不知所措,孤独无所倚,又沉沉如冰雪积累心间,压得我透不过气,我的耳朵亦辨不清别的声音,只听到心跳怦怦,忽扬忽抑,静静缓缓,察不到生机。
身遭的药汤浸没过胸口,其味如薰,其气如灼,终难解我体中寒劲砺骨之痛。
第 64 章 归白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