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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我又披着大哥的外套。到女人的家去了。
      “你吓了一跳吗?”
      照老样子完事之后,女人不肯马上离开我,用一只手指头在我瘦薄的胸口上,一根根地抚着我的肋骨。我的右手还被绑着。
      “你不想听听贯田为什么把你差到以前的大哥的女人这儿吗?”我默然无语。
      “不想听,我也要告诉你。终究你会知道的,所以先知道也好。好吗?贯田是为了想杀我,才差你过来的。”
      “想杀你?”
      我不自觉地反问一声。
      “嗯——过些日子就会告诉你的。有个人,想让你把我做掉,还会交给你一把短刀说,要用右手才成。那样他就不会被怀疑了。我每次都绑你的右手,便是为了提防你。当然,我不认为一开始你就会收到这样的命令··…可是那命令,一定会下来的。”
      6....
      “你怎么办?”
      “什么?”“我问你,到时候你怎么办?你会听他话,拿着短刀,到这里来杀我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女人说的,虽然很奇怪,却也十分合情合理。大哥抱我,那不是为了用他的身体来把我的身体束缚住,然后把我的意志整个地掌握住吗?
      “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你以为我会听大哥的?”
      在微光里,我第一次定睛看女人的面孔。她也用同样热烈的眼神回看我。两人沉默了片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只有雨声淅淅沥沥地响着。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叹口气说:
      “一定会听的。我发现,你比以前贯田所差过来的任何一个家伙都聪明。你没有被贯田蒙骗,知道贯田是个糟糕的家伙。知道却不作声,默默地听从他的。也许你自己不觉得,其实你心里是憎恨贯田的。”
      我还是默不做声。
      “虽然恨他,却也因为这样才更无法逃出他的控制。所以你一定会听他的,不过……”
      女人说到这里,起身披上长袍,打开电灯,从衣橱里取出了一只丝绸的包打开。
      里头是一把短刀,刀尖聚拢了灯光,看上去像是一只有生之物,就要跳起来似的。
      女人用袖口小心地包住刀柄,往我这边走过来。她要杀我!一瞬间,我这么想。
      但是,女人挥了一刀,砍下的却是把我的右手绑在柱子上的带子。那带子在女人用全身的力量一挥之下,无声地,又那么干脆地给砍断了。女人眼里的光,比刀尖的光来得更闪亮。
      “不过……”女人那面具般惨白的脸上,泛起了冷冷的笑容。
      “我不会如贯田所愿。看,我不是也有一把刀吗?”
      这一晚回家时,女人又交给我折叠好的毛巾,要我带给贯田大哥。
      我把它塞进怀里,正要迈开步子时,女人又说:
      “带把雨伞去吧!”
      玄关一角竖着两把雨伞。
      “黑柄的,是?原留下的,你拿另一把吧!”
      我拿起了另一把胶色柄的粗纸伞,走到外头。
      ——大哥想干掉?原的老婆,所以才把我差往她家。但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我一直想着这些的缘故吧,过了逆缘桥后,我一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绊倒了。顺手捡起从怀里掉出来的包时,从里头掉下了一张黑黑的纸片。
      在雨里发着迷蒙光线的路灯下,我把它翻转过来。
      咦!
      是一张纸牌。
      在黑框里,像被黑暗罩住的,是盛放的桐花。次日就是明治节,又过了两个晚上,我跟着大哥前往一所赌场。
      十月下半月以后,大哥常常去赌场。官方抓得紧,赌场都一所一所转入地下去了。这一所也是开设在街尾一家小饭馆的脏兮兮的屋顶间。没有窗,灯上还挂着灯罩,下面的草席和赌具倒也还很新。
      这是唐津属下的一个叫大江组的小组织开设的,不过大哥好像也很有面子,人人都慌忙退了一步低下头。说不定这是人们传说他左袖里不时会藏着一把手枪的缘故。事实上,自从和唐津的不和表面化以后,大哥的确随时都在左袖里紧握着一把家伙。由于袖子摆起来若无其事,故而隐藏在里头的手枪也就来得更吓人。
      大哥赌起来,可是阔绰得很。好像一下子就要分出输赢般地,下的赌注都大得使人料想不到,因此输赢的差距也就来得大。输起来,不消半个钟头就光了。碰到这样的时候,大哥也是面不改色。可是每次看到大哥把厚厚的一沓钞票往席上一扔,那时他的左手手指上,总似乎透着一种自弃的味道。
      这晚很少见地,迟迟分不出胜负,拖了大约有两个钟头那么久。大哥这才打住,出到外面,不料他揭下了外套便把那条毛巾寒进袖口交给我说:
      “把这个送过去吧!”
      说罢他一个人便向染屋町那边走去了。
      三天前才关过的玻璃门,又一次被我推开。阿际接过毛巾,也一样地收进衣橱里。这一次她没有绑我的右手,就把我引进床铺里。
      我察觉到那一晚看到有短刀藏在棉被底下。这是我第一次能自由地使用右手,我用它热烈地拥抱着她,一如往常地让自己埋没进花香里,而当我奔腾得最后一滴热血都耗光时,她那只插进棉被底下的手还是没有动。
      第二天。
      我和大哥为了一件小事前往六仙町。回程,早上就已停的雨,竟又薄雾般地?住了街路。
      一个女人遮雨般地,不,不如说是为了躲过柳枝,撑着伞走过来了。
      是?原际。像是刚做完梳头的工作回家,手上提着用具箱。
      挨近大哥时,那白白的脸上的笑容,在伞影下嫣然绽开了。
      “征哥,好久不见了。那天老老板忌辰,我到过组里的,可是没有看到你。听大姐头说,你一向都好是不是?”
      “托福托福。大姐也好吧!”
      大哥低了低头。
      好久以来我就在想象两人碰面时的模样,可是他们都完全与平常无异。阿际那么文静,浅笑也一直留在嘴边。
      “对啦!彼岸那天,你又给?原的墓供了花,谢谢你。如今除了你,再没有别人送花过去了。还有···…”
      她若无其事地又加了一句:
      “昨天晚上的,也谢谢。”
      好像是为了我送过去的毛巾道谢。
      “不客气。”
      大哥又低了一次头。两人年纪差不多,阿际虽然只有大哥的肩头高,但看起来大哥显得稚嫩多了。
      “那就再见啦!”
      她这话并不是向谁说的。说完正要离去时,她让自己撞上大哥的肩膀。那只是瞬间的一撞而已,然而在这一眨眼工夫的相触里,阿际手上的伞已经移到大哥左手上了。呀!这不是有点奇怪吗?阿际的住家很近,所以把伞借给大哥吧。但两人间没有说一句话啊!不,应该说,那一瞬间,根本没有交谈的时间。就在袖口和袖口互碰的刹那,好像早就说好般地,一把伞从女人手里交到大哥手上。
      我觉得那不是伞,而是阿际把我所不知道的话,交给了大哥。
      大哥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女人的背影。那背影过完了逆缘桥,渐渐地消失在烟雨中,大哥这才说:
      “阿次,给我点个纸捻。”
      大哥在河边蹲下去。雨脚在河道里聚集着落叶。
      我照大哥的吩咐,捻了一条纸捻,在一头点上了火,大哥用嘴叼住,凑向张开着伞的一个破口。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这把黑柄的伞,正是阿际说的那把?原的遗物。
      伞着了火,风一吹,很快地烧着了伞沿。火花飞到大哥手背上,他却一动也不动。火焰成了一只火圈,被风一吹就整把地燃烧起来,大哥这才放开手。
      伞落在水面上,随着旋涡打了几个旋,然后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拉过去一般地随波而下。两天来的雨使河水水流得很急,那团火也飞鸟一般地拖着尾巴远去。大哥还是定定地目送着它。
      火变小了,未了又燃起了一把火光,被浊浪吞下去,大哥的背上才传出一句话。
      “阿次,有个人,要你去做掉。”
      》六
      十一月中旬,大哥在一所常去的赌场出了个小小的纰漏。
      那天晚上,场里来了一个陌生面孔。年纪和我差不了多少,却是一身刺眼的崭新西装,还油亮着头发。这小家伙的打扮当然惹人注目。从这种打扮也可以看出,他应该是第一次混迹赌场。他不住地东张西望,生疏的手一把把地从相当厚的荷包里掏出钱放在席子上,还常常更换押注的地方。往常的热气,有了这样一个角色,便觉冷漠多了。
      小家伙正好坐在大哥对面,很快就可以明白,他是在学大哥的样子。明明押在单这边,看到大哥押双,就慌忙转过来。大哥顺了,一路赢,然后忽然碰上了陷阱般地输了一局。那家伙倒奇异地押在另一边,好像早就料到结果似的。大哥的钱往小家伙那边移过去了。小家伙那得意的笑,非常惹眼。大哥面不改色,但可以察觉出焦躁。
      大哥又赢,接下来又一局输。这次,小家伙竟然也是押在相反的一方。
      “这位年轻朋友····…“
      大哥的低沉嗓音截破场子的空气。
      “你还不懂赌场的门坎,实在不应该来玩。这里,可不是有钱就可以玩玩的地方。”
      这时,躲在背后的另一张脸从小家伙身边露出来了。是唐津的人,常在赌场出现。这人好像想说点什么,这便使大哥冒起火来了。
      大哥跨了一步,左手一挥,掴在小家伙脸上。啪!发出了一声好像用竹刀砍竹子般的干裂响声,小家伙细白的鼻子淌下了血。
      唐津的人好像还想说什么,结果没说出,便拖着小家伙离去。大江的人们吓了一跳,连忙劝大哥,好不容易才让他回座。
      事情仅此而已。我虽然从来没看过大哥这样冲动,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我觉得大哥和春天时分大不相同,他在场子里好像迷失了自己。
      出了赌场,大哥把外套交给我。往常,他都会说一声“去吧”.可是这天晚上,他好像另外还有话。
      我想起来赌场前,在浴室蹲着身子为他洗脚时,他也好像有话要告诉我。
      “阿次·····.…”
      大哥的眼,比往常更浑浊,他就要开口说话了,却又吞了回去。
      “不,没什么。大哥说着就往我背上推了一把,这时我的手偶然碰上了大哥扬起的左袖口。我好像感到被什么刺了一下,不过也没去留心。
      来到阿际家,这才看到手背有一丝血渍。错不了。十一月初,大哥在河畔和阿际擦身而过后,提过一次就没有再提的话,这必定就是他想说的。
      ——有个人,要你去做掉。
      大哥的左袖里藏着一把刀,是打算要交给我的。
      这一晚分手时,阿际又交给我一条毛巾。
      我偷偷地在街灯下打开了毛巾。是花牌,连桐花的主牌共五张,一式。上次是四光,这次增加了一张雨牌。
      大哥和阿际之间的一应一答,我总算模糊地知道了。
      我小心折叠好毛巾,这才回到家,大哥却还没回来。
      后来我听人家说,就在我和阿际睡觉的时候,组里出了一桩事。
      原来,被大哥赏了一个巴掌的小家伙,是和唐津有勾结的某公爵的朋友之子。这小家伙刚从英国回来,公爵要唐津当向导,逛逛夜里的玩乐世界。
      大哥回到组里不久,唐津的一个代老板带了几个手下,来到组里要求做个了结。也许,这件事可以说就是想和萱场组拼一场而设的陷阱。明知是陷阱,老板还是只能低声下气。就在老板不知如何措手的当儿,大哥起身进里头去了。
      人们说,还不到一分钟吧,大哥又出来了,脸色是苍白了些,却也跟平常无异。右手用白布裹着,还在殷殷地渗血。大哥用另一手把折成两半的毛巾交给那位唐津组的代老板,平静地说:
      “请交给贵老板。”
      那是大哥右手上最后一根手指头。别说是一根小指头,就是有胆量的人面对砍的时候,也会失神,有人还会呼天抢地。大哥面不改色的模样,倒使唐津的来人铁青了脸,悻悻地返回去了。
      晚上,大哥回来后,没告诉我右边袖口里的手上包着绷带,一如往常地向染上了女人香味的我伸过了手。
      次日,唐津组又来了人。
      “敝老板请你们用这个给指头送葬。”
      是前晚大哥给他们包指头的毛巾,包着一个红包。大哥接过来,一反把东西埋在土里的习俗,像扔垃圾般地扔进河里。
      唐津那边,算是给了一个面子,可是不可能就此罢休。果然,赌场里的那件事成了导火线,从那晚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故意找磕儿的事情。
      这种情形持续了大约十天,一直说着“这一刻闹起来,定输,忍耐下去吧”这一类话的老板,终究也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这一天傍晚,大哥在染屋町家里的木板廊子上坐着,茫茫然地看着后院的当儿,忽然把熟悉的毛巾朝我一抛说:
      “这两三天里就可以,送过去吧!”又说:
      “还有阿次,有个人,请你去做
      掉····…“
      他背过身子,若无其事地说。那嗓音,和阿际在逆缘桥头擦身时的一模一样。终于来啦!陡地.阿际那白白的体肤掠过了我的脑际。
      “为什么不问我想杀的是谁?”
      “难道你晓得?”
      “不.......”
      大哥回过头,盯了我一阵。“你当然不会晓得啦!因为我要请你做掉的是老板。”
      “老板··…唐津的?”
      我太意外了,不禁反问了一句。我还一直以为目标是略原际。
      “才不是,把唐津的干掉,又有什么用?”
      大哥继续说出来的,更让人出乎意料。
      “是咱们的老板——萱场辰藏。唔,明天晚上就去下手好了。”好像要预卜明天的天气般,大哥抬头看着屋檐那边,好像就要下雪的鼠色的冷冷天空。第二天,傍晚起开始下雪。还是秋末,比往年早来的初雪,已把夜幕染成一片白色。当我在组里和五六个伙伴缩着肩膀玩骰子的时候,大哥过来说:
      “阿次,有点事,到荻绪町去跑一趟吧!”
      这种下雪天,到获绪町一个来回,大约要两个小时——换一种说法,“事情”将在我外出的时候发生。
      出了玄关不久,老板带着番代回来了。老板看不过这两三天来唐津的人的做法,到对方那边直接谈判去了。结果好像不尽如人意,老板的脸上透着疲惫。
      八点——好像和事件的发生有密切关系似的,雪忽然下大了。雪的白刃无声地切割着夜??的街道。
      出去玩的小斯隆二飞奔进来大喊:
      “糟啦!唐津的家伙,在'岛'酒店.···..…”
      几天来,每到这个时辰就有人跑回来说同样的话,因此没有人再担忧什么。番代镇静地说:
      “全部跟过来。
      组里的伙伴们全部跟上去了。大哥也要去,却被番代阻止住。
      “贯田,你还是不要露脸吧!”
      不用说是考虑到了赌场里发生的事儿惹恼了唐津,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组里只剩下大哥和阿慎大姐头两人。大姐头想进里屋,大哥把她叫住,就在玄关站着聊了一会儿。
      等到整个屋子被雪封冻住,静寂结成冰,占领了所有的房间,我才在棺木里发出声响——我是在走出玄关以后,绕到屋后,从后门进到里屋,在老板回来前就躲进棺木里头的。平时这里不会有人来,所以正是最安全的藏匿地点。为了避免喷上一身血,我像盖棉被般地披着雨衣,一下又一下地敲响棺木。
      不晓得敲了多久,在邻房里的老板总算起来了。踏在榻榻米上的脚步声传过来。我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从神坛上取下的守护刀。强压住的呼吸,在胸腔内奔腾,化成汗水喷涌而出。棺盖缓缓地被掀开,老板诧异的脸浮现出来。我胸腔内拼命压抑住的某种东西,在这当儿一下爆发了。我仿佛要从老板那张小小的脸侧开视线般地,对准喉咙戳过去——这可不是我自己的手。我这双手,只是代替了大哥的而已。就像替他擦火柴、洗身子那样,大哥的意志成了我的手,戳破了老板的脖子。
      大姐头阿慎最先发现了尸首。不用说,番代他们回来后,上上下下乱成一片。
      老板一身血淋淋,手握着家里的守护刀,方方整整地躺在棺木里,像是随时都可以运往火葬场。
      自杀——可能。与唐津的争执越来越严重,作为一个无法再守住一派的老板,负起责任自己了断,也是很有可能的。
      另一方面,也可以怀疑是唐津那边的人干的。唐津的下人故意在酒店惹事,组里的人全出动了,就在这空隙里,刺客被遣了过来……
      两种可能都有,却也不无可疑之处。虽然在走下坡,却也是一个自成一家的组,没有指定后继,没有一纸文书,突然自戕,这不太可能;说是唐津干的吧,现今的唐津正是如日中天,大可不必玩弄这等拙劣手段,随时可以取他的老命啊!
      不管是哪一种,人人都必定会想到唐津,这就是大哥的如意算盘。
      这个晚上十点过了,我来到阿际的住屋门口,让自己埋进雪与街灯的灯影下,等待阿际回来。我先到染屋町的住屋洗过了澡,可是血的腥臭却没法洗净。离开组时就开始的颤抖,越来越厉害。
      好不容易才盼到阿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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